破繭(1 / 1)

顧衍和霍青青趕到天璣院時,便見那隕長老坐於屋頂。

一身素白大袖衫映得他臉色越發蒼白,他看著急行而來的顧衍和霍青青,忽然笑了。

“賀乾養出來的好兒子,和我們才該是同類啊。”他輕歎一聲,明明是四十餘歲中年人的模樣,卻像是遲暮老叟。他站起身,伸出手掐在身旁齊雲的脖子上將她提起:“她要破繭了。”

齊雲一身青色的衣裙沾染了鮮血,她的手死死摳住隕長老那隻傀儡甲。

顧衍將霍青青往身後一拉,抬頭看向隕長老,他嗓音帶笑:“還未到子時,隕長老,要提前殺了她麼?”

“嗬……”隕長老笑了聲,看到他手中拖著的南宮澈:“這不是還有一個麼?”

“那隕長老記錯了,是有兩個。”霍青青的聲音忽然響起。

“哦?”隕長老鬆開齊雲,扔了她在屋脊上大口呼吸著。他玩味地看著霍青青:“可是你的命,不是我要的。”

隕長老哈哈大笑起來,他展袖自屋頂飛躍而下,站在顧衍和霍青青二十步開外:“他們都會破繭。而你們……都逃不過的……”

“命數天定,你們當真以為能打破天去,為自己掙一個自己想要的世間嗎?”

隕長老一邊說著,一邊步步逼近。

霍青青這才看清,在夜色的微光裡,他臉上不斷變幻著神色,似悲似喜,最後變作一張她不認得的臉。

就是這一瞬間,顧衍動了,他的刀尖停在隕長老的咽喉。

隕長老並未停下,而是微微上前,讓那刀尖沒進皮膚,滲出一絲鮮血順著脖頸流下。

“你還要再殺他一次嗎?”隕長老看向顧衍,二指夾住刀刃,讓那刀刃紮得更深了點:“你,真的還要,再殺他一次嗎?顧衍。”

顧衍的刀猛然抽回,他後退一步。

“顧衍。”霍青青喚了一句。

對了,已經過去兩年,賀乾已經死了兩年了,這是……在青州學宮,他對麵……是隕長老。

他拉住霍青青的手,霍姑娘的手帶著微微的涼意。

重新拿起刀時,他帶著以往的笑意看向隕長老:“賀乾,已死。”

“哦?”隕長老愣了一瞬,很快大笑道:“哈哈哈哈哈你本是惡獸,如今給自己加上一條鏈子,還將這鏈子交到了彆人手中,顧衍,你真是賀乾的好兒子啊哈哈哈哈哈。”

靜下來的夜裡,隱有銀鈴聲。

“隕長樓,你的事做完了就滾。”女子的聲音遙遙傳來,她攜著一串鈴聲,手中握著一麵鈴鼓。

“妖女。”隕長老罵了一句,微抬下巴示意:“喏,你要的人,我可是半點沒傷。”

“好久未見的小丫頭了,如今倒是長得越發招人喜歡了呀。”被稱作妖女的女子赤足挽紗,手腕上帶著幾個寬大的木鐲子,碰撞間發出沉悶的聲響。

“怎麼?隕長樓,不跟這個小子打了?”女子擺弄著自己的指甲,並沒將任何人放在眼裡。

“打?”隕長老睨了她一眼:“我怕被他咬死。”

“就這點出息。”女子帶著笑,看向一旁抱著齊雲的南宮澈:“她快破繭了。”

“等血蝶將她的血液都吸乾淨,就會在她體內破繭呀。漂亮的……破繭的血蝶,那時候,會漫天飛舞,從她的身體裡破繭而出,帶著她的血肉成為她生命的延續。”女子蹲下身,抬手摸上南宮澈的頭:“你哭什麼呀?”

“這就是……新生啊……”

女子話音未落,周遭就變幻了模樣。連同南宮澈和齊雲一起消失不見。

顧衍站在原處,將霍青青的手握得很緊,他低聲道:“伍行起陣了。看來,他們那邊已經打完。”

“霍姑娘。不要聽、不要看,跟著我就好。”他走在前麵,帶著霍青青前行。

霍青青任由他握住手,跟在他身後,看著他飄揚的發帶,在黑暗裡似有微光。

她淺淺地應了一聲。

“那齊雲,沒救了。她的身體,被當做養蠱的器皿,就是他們所說的繭。”顧衍的指腹抹過霍青青的手背,心下稍安:“我曾接手過一案,也是親眼看著破繭。”

“化蝶案?”霍青青想起來,曾經鬨得民心惶惶的化蝶案,便是經了顧衍的手。

而那樁化蝶案,卷宗所記錄的口供便是,縉州知府家的那個公子,變成紅色的蝴蝶……飛走了。

“化蝶一案,亦是長生教的手筆,也是自那時,我才發現他們脖子上都會有一個破繭蝶的紋樣。而那個知府公子……說是化蝶,不如說是被當成了這些蝴蝶的養料。它們是巫蠱,被種在人的身體裡,時日到了,便會破繭而出。從被種蠱之人的身體裡,破繭。也是那時起,我才受皇上之命調查長生教。”

許久沒聽見霍青青搭話,顧衍覺得太過安靜,遂笑問道:“霍姑娘害怕了?”

“不怕。”

顧衍走在前頭,背對著霍青青,唇角微微勾起:“怎麼不說話?”

霍青青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有那麼一瞬間,覺得這條路好像永遠都走不到儘頭。她反手握住顧衍的手,明顯地感覺到顧衍僵了一下。

哪有主動牽手自己反倒不好意思的?

“你彆看伍行那樣,對陣法可是天賦異稟。不然這次學宮之行,林老爺子也不會放他去教奇門遁甲。”顧衍說著,合著霍青青的步子稍稍慢下來:“青州學宮,早先你也知道,這幾個院子按北鬥七星排布,合五行陰陽之說,確是最適合布陣的。再者,你可聽過留青山的傳說?”

霍青青另一隻手微微提起裙擺,掃過一階梯子:“傳聞留青山是大煜靈脈,曾有青龍在此化靈,那青龍能催生萬物,讓春風留駐。故稱留青山。當年青州學宮選址,也正是因為找了大拿算出此地靈山秀水。”

“不錯。”顧衍微微側目,反手一刀斬落一條探頭的毒蛇:“而那長生教所追尋的,正是長生。在他們的眼中,不斷重獲新生,便算是長生。”

“若非伍行想起來,恐怕連我都忘了,這留青山原本就是以生為名的山脈,也難怪長生教會選在這裡。”

“南宮澈此事我倒是想明白一些東西。”顧衍說著,停住腳步。

霍青青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前麵正是南宮澈和齊雲。她正要上前,就被顧衍一把拽住。

“彆過去。已經回天乏術。”顧衍站在她身邊,眸光深深:“長生教總在利用人們的欲望,以欺騙那些執念已深的人。騙他們被種下蠱,心甘情願變成那些蠱的載體。”

“他們稱之為——破繭新生。”

南宮澈抱著齊雲,他麵上原本戴著的青紅鬼麵已經碎裂開來,露出他蒼白俊秀的臉。他抱著齊雲,抬起寬大的袖擺擦乾淨她臉上的血。

齊雲嗆咳起來,鮮血湧出來,南宮澈怎麼也擦不完。

“澈哥……”她低聲喊了句,伸手摸上南宮澈的臉,觸過他的眉眼。她眷戀著,久久不肯離去。

直到有什麼東西自她身體裡破繭。黑暗裡,飛起一團血色的蝶,忽明忽暗。南宮澈不斷驅趕著它們,它們分散又合攏。

“他們說……用我的命,換你前程,我同意了。”齊雲緩緩說著,很費力,最後才勉強勾起一抹笑:“澈哥,其實也並不是……不在意彆人說道,我知道的……”

南宮澈靜靜地聽著,聽她斷斷續續說完一番話。

他恍惚想起,齊雲從小時候起就很喜歡跟在他身後叫澈哥。後來南宮家沒落下去,他見過淇河那些人兩麵三刀的嘴臉。什麼文人墨客,什麼謙謙君子,不過是人前一張皮,人後脫去就變回了原本的模樣。

南宮墨池得罪小人之後,多少淇河故人急著與南宮家撇清關係,生怕將自己牽連進去。

他們說,淇河南宮,是士人風骨、淇河表率。

他們說,淇河南宮,辱了文人名頭、不配門楣。

他們說……淇河南宮澈,他隻是一個文不成武不就的廢物。

人不都是這樣麼?有權有勢時總有人阿諛奉承將你捧著。等一朝跌入穀底,又能有幾人會正眼看你?等到淇河南宮氏變成了南宮澈時,就注定了被一些人踩低拋棄。

可他有什麼辦法?他隻是南宮澈,那個還在幼時,功課就算不上多好的南宮澈。

費儘心力考入青州學宮的,是南宮澈。

那苦讀十六年,碌碌無為,趕不上南宮前人的也是南宮澈。

他把淇河南宮氏五個字看得太重了,但是這五個字是他爺爺和父親掙下來的。最後,他當真成了彆人口中的廢物南宮澈。

一直跟著他,叫他澈哥的,隻有齊雲。

齊家主的考量是對的,南宮澈所寫無非是苦歎無能,乾淨卻自卑。齊家主曾見過他的,是南宮家沒落之後,齊家主問他如今當如何?

南宮澈答:“掙一個仕途。”

可……他依舊沒爬起來。

自那之後,齊家主便開始切斷齊雲與他的往來。

可齊雲不管不顧,他甚至不知道,齊雲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讓齊家主送她入學宮。

他隻知道,在今日裡,是齊雲說漏了嘴。齊雲拗不過他,最後也沒搶過他,還是讓他砸碎了那個瓷罐子。

瓷罐子裡麵……是帶著白骨的灰燼。

“我知道,你一直不會是澈哥……”

還有三三兩兩的血色蝴蝶在飛舞。齊雲緩緩失去生機,她闔上眼眸,那張秀麗白皙的臉被月光偏愛,憐惜地攏上一層月華。

子時了。

第三個血祭,已經完成,不可逆轉。

他……不是南宮澈?

南宮澈抱著齊雲的身體,神色木木的,他不是南宮澈?

他好像想起來,他不是南宮澈,但是又覺得,自己不是南宮澈,那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