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大人何事?”霍青青打開門,見著顧衍站在門外,他戴著假麵低頭瞧著她。
“看來我來得不巧。”顧衍笑笑,抬眼看向屋裡坐在桌邊的霍十一:“不邀我進去?”
霍青青的屋子與其他客房不同,分成內外兩間外帶一間書房。外間整日都點了上品熏香,連帶著霍姑娘走動時也攜了三分暖香。
她讓開身子,做出請的手勢:“一時怠慢顧大人了。”
裝。
顧衍心底笑了聲,也不多說,順著她走進屋子裡。
“顧大人有什麼事但說無妨。”霍青青提起袖子,給顧衍倒上一盞茶:“顧大人向來喜歡喝茶,不妨試試這雪蕊新芽。”
“哦?”顧衍看著所謂雪蕊新芽,是取綠萼梅、新竹葉炮製的。用的當是山泉水,隱帶杏竹香。經山泉水一煮,清香更甚,沁人心脾。
顧衍淺嘗一口,輕笑道:“倒是不負此名。”
“還以為顧大人會歇下。”霍青青眉眼間儘是暖色:“顧大人先歇吧,晚些我差人去叫顧大人和伍大人用晚膳。今日他們備了不少好吃的,酒水管夠。”
“不礙事,往常南北鎮撫司忙起來三五天不休息是常事。”顧衍摩挲著杯壁,略沉吟:“今夜我同伍行要外出,吃飯就不必了。”
“恐怕真得明日學宮再見了。明日,你或許還得叫我一聲夫子。”
“這聲夫子便留著明日叫吧。”霍青青毫不意外,顧衍這般年紀也做不得學子。做個夫子倒是合情合理。
忽然,霍青青想起什麼似的問了一句:“顧大人無時無刻都在操勞,可有想過給自己多劃幾天休沐日?”
顧衍哂笑一聲:“人容易懈怠,有第一次就會想第二次。我若是懈怠了,手底下的人誰給我養?”
“也是,顧大人儘職儘責,是皇伯伯說的滿朝文武之表率。”
“表率不也一樣被疑嗎?”
“顧大人這話,就不怕被我傳出去?到時候扣上個大不敬的罪名,顧大人不怕麼?”
顧衍一雙星目直直看著霍青青,眼底帶著玩味:“我怕什麼?若說大不敬,霍姑娘不是首當其衝?”
“哎,把柄被顧大人拿住了,這可如何是好啊?”霍青青兩手一攤,頗有些無可奈何。
顧衍眉一挑,笑道:“拿錢消災啊。”
兩人閒談著,霍十一沒有言語,早就站起身站在霍青青身後。他垂下眼看著霍青青,垂在身側的手握緊又鬆開。
顧衍喝完一盞茶,茶盞放在桌麵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一室的靜默裡,他抬手擦過霍青青耳畔。
這瞬間,他明顯地感覺到站在霍青青身後的霍十一殺意凜然。
霍青青微微偏開頭,輕聲道:“十一。”
“屬下在。”霍十一收回視線,微彎身子:“姑娘何事?”
“沒什麼,門外有動靜,去幫我看看。”
“是。”
霍十一拉開門,果然見著四五個人紮堆在門口,為首的紫衣女子見他突然開門,忙不迭望天:“今天天氣真好哈,你們說是不是。”
“啊,是啊,大晴天。”
“是啊是啊,我想起姑娘愛吃燕窩羹,我去給姑娘取上等燕窩泡好,晚些做。”
“啊對,我還沒去撿蜜棗,姑娘一定飯後一定想吃青州蜜餞了。”
一堆人七嘴八舌一通,瞅著霍十一冷臉極快退去,隻剩下紫衣女子站在門口。她探頭看一眼屋內,正巧撞上霍青青含笑的眼眸,遂吹了幾聲不成調的口哨後將門帶上。
“還杵著乾什麼?”她說著,一雙鳳眼滴溜一轉,風流天成:“不甘心?那也沒用。”
“你跟著小青兒跟了這麼些年,你以為你藏得很好呐?”她伸出手在霍十一眼前晃:“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霍清風、你、雁將離,都是孬種。”
霍十一冷眼看著眼前的女子,手按在腰間懸掛的刀柄上:“彆擾姑娘。”
“切,還不讓人說了。”紫衣女子翻了個白眼。她蘭潯縱橫江湖二十餘載沒見過這麼木的,小青兒哪裡都好,就是於感情一事太木了。
你看這個霍十一,跟在小青兒身後跟了少說也有七八年了,好像鐵了心思不會往前走一步。你說他放得下吧,他看著小青兒同彆的男人一處他會像活人一樣生氣。你說他放不下吧,他偏偏就是不願踏出一步。
霍清風是這三個人裡看得最透徹的。
最難辦的怕是雁將離。
得了,說不動的。話說多了口乾,她晚點少不得要找小青兒訛一壇好酒來喝。
蘭潯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轉角,霍十一抱著刀靠在門口守著。不多時便見錦屏帶著辰砂過來,錦屏還未言語就被他攔下:“姑娘在說事,有事晚些。”
“不是,我帶他來跟你碰碰。”
霍十一略一沉吟點頭道:“他隨我走就是。姑娘再過一個時辰恐怕要吃茶點,你去安排做新鮮的。”
待外麵沒了人聲,顧衍才同霍青青說起明日的安排。
顧衍總覺得跟霍姑娘在一處,自己都被帶得懶散許多。霍姑娘在路上馬車裡坐著時,喜歡隨手拿一本書來看,誌怪話本奇門遁甲,什麼都愛看看。要麼就拿上一個小物件珠串玉墜子放手裡盤。或是偶爾摸點小孩子玩兒的九連環,下一盤棋。
此刻沒有能把玩的,手一時不知如何放。
習慣真是要命的東西。
顧指揮使打定主意,日後一定不能再跟霍姑娘一樣這麼閒適下去。
“我這方的人,再多三日,便可到。”顧衍將手中的一枚印信遞給霍青青:“若我不在,霍姑娘可憑這枚印信讓他們做事。”
霍青青看著他放在自己手心的印信,印信是銅製,入手微涼,沒有什麼繁複的紋樣,隻淺淺刻著一個顧字。
見霍青青不明所以,顧衍抬手露出綁好的袖箭:“總不能白占了霍姑娘的便宜。就當抵了。”
是了,顧大人是不愛占彆人便宜的。那時她請他喝酒,他都得拿著花鋤找點事做。顧大人似乎……吃穿用度談不上好,卻絕沒有多壞。尋常除去官服,其他時候穿的衣物不是什麼綾羅綢緞,但也是合身又利落。
顧大人的錢都去哪裡了呢?
他在錦衣衛八年,做了這兩年多的指揮使,因著破的案子多,皇伯伯賞下的金銀少說也有成千上萬。這些金銀不是小數目,若是給普通人,一輩子都花不完。
“我的人,霍姑娘可以放心用。”見霍青青不言語,顧衍隻當是她有顧慮,他繞過桌子站在霍青青身邊,一手撐在桌麵:“有的事,霍姑娘可以自行決斷。若是尋不到我,就召他們。”
霍青青明白過來,看著眼前光明磊落的顧大人覺得自己小人之心。
先前縱然與顧衍說開很多,她還是怕顧衍心有嫌隙。
顧衍這是想到了這一點,才拿出印信給她,讓她放心。他手下的人,定是一等一的高手。如今全權交予她,著實是表了此行心跡。
大致的安排說完,印信一給,顧衍同她打了聲招呼便走了。
走至門口推開門,他頓了頓:“霍姑娘的雪蕊新芽,好喝是好喝,但莫要貪多。”
說罷,他帶上門出去。
霍青青剛輕笑一聲,又聽著他的聲音自門外傳來:“今日晚間不回來。便這時說了。”
“霍姑娘,祝好眠。”
……
夜裡,玉樓春今日打烊早,蘭潯以今日玉樓春被人包下為由沒有接那些個住店的來客。
他們就著中間那麵大鼓搭起高台,青紅煙紗裡,燈火搖曳,照得一方大亮。蘭潯一襲紫衣,腰間係著錯銀腰帶,手裡提著一小壇子酒猛灌。
豔麗的紫衣女子傲然立在高台之上,腰帶飛揚。她一手提酒一手挽劍,點出朵朵劍花,台下無數人叫好。忽聞有琴聲飛揚,慷慨激昂的琴曲激起千層浪,一時琴音陣陣劍破寒芒。
“霍青青,你三年餘未歸,看這玉樓春,我替你打點得怎麼樣?”她收劍,抱著酒壇坐在高台上,微挑的鳳眼居高臨下看著底下的霍青青。
霍青青手臂靠在椅子扶手上撐頭笑看她:“不愧是我家蘭潯啊,短短三年就能將曾經的小酒樓做到如今青州首屈一指的地步。”
“我之前說什麼來著,你適合經商。”
這般女子,本就不該為情所困,更不應該屈居深宅大院給已死的所謂夫婿守寡。
蘭潯坐下來,看著台子底下同樣坐著的霍青青。
小青兒長得並不算什麼傾國傾城,從初時見她便沒有太多驚豔。隻是覺得這個姑娘怎麼這麼大膽的,跟曾經的她有的一拚。
人人都說玉樓春的老板蘭潯,明豔絕色,生性風流,眉眼流轉間顧盼生輝,當排大煜四大美人之首。可就是這樣的女子,也曾因一紙婚約,被折斷翅膀毀去少時江湖夢送進深宅大院。她還未過門,未婚夫婿就因病而亡,隻因她那時已被迫換上婚服,踏進廳堂,便被雙方按著說她該按規矩守寡三年。
她現在都記得那時候,她父母看她的眼神,是看著貨物,一件活的可以換錢的物件。
她不甘。
心中的熱血一次次燃起,一次次熄滅,循環往複,成了她支撐下來的唯一信念。
她想去往她少時夢中的江湖。
直到家中借了關係宴請霍家,她第一次看到活得這般自在的女子。她始終站在光裡,將暖陽帶在身上,走到何處何處便是春日好風光。
小青兒第一眼就誇她好漂亮。
隻這麼一眼,小青兒問她:“你想跟我走嗎?”
她隻記得那時,日陽落下來,在小青兒身周暈開一圈暖光。
想。
她點頭。
再晚些,她冷眼瞧著家裡人畢恭畢敬,在小青兒麵前點頭哈腰,阿諛奉承。最後,小青兒說,可以借錢讓他們東山再起,前提是,帶走她。
那日的蘭潯,看著霍青青,問為什麼。
霍青青說,她不像是甘願呆在深宅大院裡的人,那就不該在這裡蹉跎年華。她生得漂亮,到哪裡都是出挑的。
幸而,她沒有辜負小青兒所望。
在青州這三年多裡,她撐起玉樓春,盤下青州正街最紅的三層高樓。將最初隻有十幾人的玉樓春變成現在樓中上下百人。
在這三年多裡,她也從那一遝信件裡窺到小青兒幾分。
小青兒這幾年,過得很好。
前些日子傳信來,還想給她相看那個傳聞中的指揮使。
而她現在,恨不能戳著小青兒的額頭問她,是不是真的木頭。小青兒怎麼不問問那顧衍,他做的那些個跟霍青青相關的事僅僅隻是為了霍家不找他麻煩?
她如今一瞧,恐怕那顧衍自己都看不明白自己,更彆指望小青兒看明白。
真是兩個木頭撞一塊兒了,這事沒法說。
蘭潯恨恨想著,飛身跳下高台,伸手戳在霍青青額頭上:“霍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