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雁迎著逃難的人群而上,沿途聽到的消息一條比一條糟糕,圍困、巷戰……屠城。
他們能活下來的,他給他們修建了堡壘,囤足了彈藥,他們會活著的,投降也好,俘虜也罷,隻要能活下來,這些年也攢下來不少錢財,他會傾儘一切換取他們的平安。
火車,汽車,牛車,臨近淪陷區,鴻雁隻能帶著幾個隨從靠自己的雙腿一點點的接近。
快一點,再快一點。
然而他被異族抓獲,披著文明皮的蠻族認出了他的身份,他們要他唱戲,如同逗弄一隻狗兒。
鴻雁要活著,他必須活著,從長生殿唱到牡丹亭,又唱到他成名的桃花扇,字字泣血,他從來沒覺得,這些詞句中竟有那麼多的恨。
他像個玩物被幾經轉手,終於找到機會逃離,鞋跑丟了,他從死人腳上扒下對付,磨了一腳的血泡,好在已經感覺不到。
失去味覺嗅覺觸覺,他憑借殘存的意誌不斷向前,無論如何蒙蔽自己,他都明白,於朧約莫已經不在了。
殘破的紅燈籠高掛在家門前,那抹紅如同血一樣散發著濃重的不詳,刺痛他的雙眼。
遍地狼藉。
他來得太晚,連最後一丁點火焰殘存的溫度都消散了,窗戶上剪得歪歪扭扭的喜字隨風揚起一角。
恍惚間,他看見了於朧含笑布置他們的新房,端詳手裡狗啃似的窗花,不忍直視卻又倔強的非要誇讚自己精美絕倫的手藝,看見了她被夜半的槍炮聲驚醒,和班主師兄弟們抄起家夥保衛他們的家,看見了……
班主、大哥、翠姐、三師兄,他們身上值錢的東西被扒了個精光,垃圾似的堆在一角,隻待集中往大街上一扔,點把火了事。
於朧,於朧呢,她明明那麼的機靈。
鴻雁順著血跡一路尋過去,登上了遙望山巒美景的閣樓,血跡消失在圍欄儘頭。
他的小姑娘睡在了一片花叢中,乾涸的暗紅好似一朵凋亡的山茶。
於朧至死都在等待著他歸來。
他來得太遲。
那時他在做什麼?他媽的在給蠻子唱大戲!給屠城的野人賤種們唱戲!
所有掙紮所有悲痛憤怒一瞬爆發,他的魂魄隨著愛人消亡。
如果,他能堅持與於朧一同回家,以他積累下的聲名,他們是不是不會死去。
明明一切都在朝向好的發展,班主拋卻瑣事醉心梨園,大哥與家庭和解磨去浮躁,於朧學成歸來預備實現夢想,他以為他們能有美好的未來,也理所應當擁有。
遇見於朧之前他一直都在失去,失去家,失去母親,失去自尊,隻剩下仇恨支撐,而現在,他又回到一無所有的狀態。
他想要留住的如煙消散,他極力避免的紛至遝來。
失而複得,得而複失,活成了求不得。
他抱起於朧的身體,至少,不能讓她曝屍荒野。
對,對,他要為他們報仇。
胡亂的擦了擦她的臉,他低聲說:“等我。”
子彈穿過胸膛,帶起一蓬血花,鴻雁驟然失去了力氣,與他的小姑娘倒在了一處。
最終,他連複仇都沒做到。
此時,正是城破的第七天,萬鬼同哭。
白雲的視角漸漸脫離地麵,漂浮於半空中,長久的黑暗後,她看見了流霜。
流霜嘴裡叼著不知道哪來的糖人,追尋鬼氣穿梭在死人堆裡,不時的停下來判斷方位,找到抱著屍身的新生鬼王時,表情更加生動,每根頭發都透著躍躍欲試的氣氛。
“根骨平平,也不是招陰的命格,還缺了一魂,夠有趣,這一趟沒白來。”
彼時失去理智的鴻雁隻知道要緊緊護住懷中的女孩,對著無視警告靠近的陌生人擺出攻擊的架勢。
流霜毫不在意,手輕輕一揮招來了他的新玩具,一會兒嘗試溝通聊聊天,一會兒研究他的身體狀況,一會兒拿小棍戳戳看他的反應,惹得鴻雁怒氣十足的低吼,又顧及懷裡抱著的於朧,不能真的和他拚命。
直到他突然對於朧感興趣,咦了一聲:“魂魄完整附著於身體,你居然忍住了吞噬她的本能?”
若是可行,也不是不能順手推舟,送個人情給小朋友。
他說著伸手要探向於朧,想助她凝練魂魄轉世托生,鴻雁這會智商不夠用自然不許,一個來勁了非得要,一個不肯,你追我趕,場麵一度十分滑稽。
白雲扶額,原來幼兒園小朋友互扯頭花居然是傳統習俗。
新生的鬼王自然比不過成名多年的流霜,猝不及防被奪走珍寶,又親眼見著他刺破於朧的眉心,當即伸出裹挾濃重鬼氣的爪子掏向他的背心。
流霜本來沒太把他當回事,一時沒防備被破開了護體之氣,嗆出口鮮血來,他也不惱,反倒是哈哈大笑著衝鬼王鼓掌,他知曉很多秘密,背後站著仙界大能,幾乎無人敢真正傷他,他太久沒有品嘗到生死一線的滋味。
方圓已經沒有剩下無辜的凡人,自然沒有能阻止這一場大戰的理由,天昏地暗,流霜降服了鬼王,也失去了自己的本命法器,鴻雁則把他的地魂連帶他愛人的魂魄一並弄丟。
他望著遍地狼藉,臉上半永久的笑容漸漸消失,這壓根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一時興起接了葉浮生發的任務,以為能見識什麼新鮮事,沒成想賠了夫人又折兵,給玩脫了,他不爽的看著拘禁著鬼王的令牌,冷哼一聲。
回憶停在這一刻,望著靈魂中遍地殘破的記憶碎片,白雲回憶起方才的戰鬥。
同樣是瘋子那一掛的人設,一樣的狂妄,一樣的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們在本質上仍然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流霜滿懷愉悅不斷的冒險不斷的追逐以至於成為世俗眼中瘋子,不瘋魔不成活,鴻雁卻不是。
他從頭到尾隻是個普通人,一個被命運逼瘋的普通人,他普通的善良,他普通的懷揣希望追逐人生意義,而他那麼平凡的理想最終都未能實現,又再次陰差陽錯的站上風口浪尖。
他表現出的所有異常都再正常不過,僅僅隻是為了自保,清醒的回首過往對於他無異於自殺,自我催眠是他找到的最優解,他不能隨著過去一並腐朽,他還要守護愛人。
意識到這一點的白雲理解了鴻雁為什麼輕易的放棄生存的意誌,在他看來,他的死去既能解決身為鬼王的隱患,又能換得愛人的安全,而他也能回歸永恒的安眠,一切再合算不過了。
不。
不是的。
一定是他遺忘了什麼,遺忘了促使他改變的某些瞬間,那些獨屬於他的,永遠不會熄滅的力量。
白雲企圖拾起記憶碎片,讓它們回到他的靈魂,可她不具備這種能力。
不小心被遺忘的青楓敲了敲她的腦殼,竹青色的袖袍一揮,碎片化作流光湧向他的手心,凝成了一朵豔色的牡丹。
白雲腦內彩虹屁刷到死機,機械性的束起大拇指表示讚賞。
“你怎麼什麼都會?淦,彆人家的孩子本孩。”
青楓搖頭:“不是我,是於瓏的指引。”
靈魂的最深處,兩位鬼王片刻不停的爭鬥,他們分歧的時間既沒有久遠到成為完全獨立的個體,又沒有短到足以激起勢不兩立的仇恨,他們是做出不同選擇的同一個人,隔著黑與白遙遙相望。
他們都在問同一個問題,如果當初我們做了相反的選擇。
直到白雲的出現打破了平衡。
她撇嘴戴上流霜給的手套,使出友情破顏拳,把他倆揍得滿頭包,爬都爬不起來,阻止一場爭鬥的最好方法是把雙方揍哭再講道理。
她心疼的看著一次性強力道具成了渣渣,蹲下來戳戳他倆的傷口:“還想再打了嗎?”
比起鴻雁臉上的鬱悶惱火,小鬼王的表情就純良多了,板著一張臉裝冰山。
“比起安慰,還是揍一頓好使,看嘛,這不就支棱起來了。”白雲仰起腦袋看向青楓開始得意。
“你居然想安慰我?”
“沒有。”她即答。
承載記憶碎片的牡丹花時隔百年,又回到了鴻雁身邊,他們各執一半僵持在原地,望向對方的選擇,一如當年。
他終於聽見了於瓏的聲音。
“總是沉浸在過去無法自拔,為什麼不肯看看現在呢?”
來自靈魂深處的力量溫暖了鴻雁,催促自鎖於心牢中的他睜開雙眼,那是屬於於瓏的溫度。
鴻雁醒了,比感受到躺在大腿上更先的,是來自於瓏的一巴掌。
他收起本能反應免得反而震傷她的手,委委屈屈的揉著臉,這一天淨挨打了,打人不打臉,他家小姑娘例外。
這頭於瓏又哭又笑的,那頭閣主笑看著他,左眼寫了個欠,有眼寫了個債,直看得他腦子裡自動響起打算盤聲的BGM,一個頭兩個大,隻想當場裝失憶。
好在葉浮生勉強做了個人,放他跟於瓏單獨聊聊。
決定離開無名閣時,他設想過或許會有這樣的未來,沒想到真的心想事成,讓常歎時運不濟的鴻雁不免恍惚。
從前他提醒自己,他是鬼王,生來不祥,每次被感動總是自我催眠,這些都是短暫的,總有一天他將懷揣著美好的記憶回到地獄中去,在地獄中腐爛消亡,那才是他真正的歸宿。
鴻雁失去了可以短暫逃避的過去,又否定了未來的希望,遊離於正在經曆的當下。
既然皆是夢幻泡影,他為何不能在破碎前時常緬懷,他以為隻要自己提前設想過種種悲傷,等發生時他便不會動搖,沒有希望就不會有失望。
可人是倚靠一個個希望活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