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雁長飛光不度(六) 雖然鴻雁……(1 / 1)

雖然鴻雁沒像說得那樣一炮而紅,但也算顆冉冉新星,讓些金陵的大人物差人請他到府上挨個唱過去,於朧自然逮著機會磨她爹,一定要跟著同去。

長這麼大,她最遠也知道過臨縣,還是一大群人一起去的,她想看看外麵的世界究竟有多美,讓她大哥這麼戀戀不舍。

她看見了小洋樓看見了腳踏車看見了形形色色的人,忽然間眼前一亮,她瞧見了群抱著書本的小姑娘,相仿的年紀,滿臉的朝氣蓬勃,沒在笑卻依舊有種由內而外的力量。

於朧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孩子。

“哥哥從前總說外麵的新氣象,原來還不太想象得出,都是差不多的人,怎麼會這般奪目,世界上能有她們真好。”

她低頭望著自己被布條束縛的腳,幸虧出身新式家庭的娘極力阻止,才讓她免去斷骨之痛,改用布條裹緊,僅僅是這樣,她跑快了還會覺得疼,更彆提參加所謂的女子運動會了。

她因窺見了時代的進步而高興,又難過於走向遠方的那些人裡或許永遠不會有她,即使她知道向前的每一步都是有意義的,鴻雁是,她也是。

鴻雁順著他的小姑娘的視線看去,見她所見,聽她所聽,想她所想,於是他笑著戳了戳她的臉頰:“等稍微熟悉點,有空我陪你轉轉,沒空我請人帶你去。”

於朧想著自己到底頂個幫忙的名頭,有些猶豫。

“帶了好些人出來,不缺你一個,登台前幫忙張羅就好。”

她正感動呢,又聽某人說:“誰叫……於朧幫忙,越幫越忙呢。”

果然不能指望他吐出象牙來。

說是要躲懶,她總是放心不下,覺得對他萬事親力親為才妥當,但一忙完,除了鴻雁偶爾能逮著她外,撒手就沒,晚上歇息的時候才會冒出來,神采奕奕的和他分享今日的見聞。

他們總是要回家,離開對遠方的幻想,回到日常中去。

而他卻問:“你想留在這兒念書嗎?”

於朧點頭:“如果可以當然想,爹爹不會同意的,讀書已經把他的寶貝兒子讀飛了,女兒再遠走他估計該氣瘋。”

得到答複的鴻雁笑:“好,回去我找爹談談。”

她欣喜,轉而反問:“那你呢?”

“若是一同逐光反倒容易迷失來時的路,總有一個人應當留下承擔責任,願你向著光明振翅飛翔。”此刻鴻雁仿佛能將他的愛人及愛人希冀的世界一同融進靈魂中。

於朧飛速的在他臉頰上啄了一口:“謝謝,我一定會回來的,留下不意味著原地踏步,我還想跟同學顯擺我家當紅小生呢。”

約莫是在大人物前掛了名,鴻雁一躍成了省裡的頭牌,談及時下的名角必少不了提他一嘴,更有人開始以鴻老板吹捧他。

他在看來自遠方愛人的信件。

雖然院子裡已經添了電話這個稀罕物件,可兩人能同時在電話前的機會不多,他們主要還是靠書信傳遞思念,連帶著鴻雁這個名字都變得與往日不一樣。

他描述班主初次接電話的驚嚇迷茫,聊起小院裡新種的花兒,說著平日裡一點一滴的感觸,見麵雖少,但他們已經開辟了以往很少談及的話題。

“半月沒來信,想我了沒?前些天曲藝社有個同學帶來了你的唱片,可算讓我逮著機會了,誒嘿,回信的時候記得給我寫十張八張簽名,不少女同學喜歡你,她們巴巴的盼著你的戲,唉~而我想聽隨時能聽,還是專場,就很爽。

外麵的世界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樣,再繁華的地方都會有陰影,看到他們時,我總會慚愧的企圖幫助他們,可有時候分不清驅使我的究竟是出於對人本身的關愛,還是僅僅出於想要獲得一種傲慢的自我滿足,說到底,我能做的十分有限。

想起之前你提過義演的計劃,不知道現在準備的怎麼樣了?

……”

鴻雁提筆寫起回信,他告訴於朧,沒有人是救苦救難的神明,她不必想著拯救所有人,真正有生命的力量來源於自身孕育而非外物,她可以做的事是引導正向的環境產生,他們的力量過於孱弱,比起登高而呼,不如從影響身邊開始。

他說,義演大概在下個月,在這年的年底。

鴻雁是知曉苦難的,他十分感激班主當年允許自己從打雜做起,有時候人是需要外力推他一把的,如果沒有他們,他這會大概依舊在黑暗中沉淪,亦或是早已化為枯骨。

一直以來他都有模糊的想法,真正促使他這麼做的轉折是,洪家倒了。

那日他受邀去齊家府上唱選段,主家選中了哀江南,那家人正是瓜分洪家的主謀,說是完全巧合,他自是不信的。

他回了洪家一趟,見證它的末路。

十幾年來,他無數次想象過結局,甚至一度企圖親手報複他們,以他如今的地位,實施起來不是很簡單但亦不是難事,沒想到拖著拖著一不留神,落井下石都沒讓他趕上趟。

當年放走他的吳嬸已不知流落到何處,風光無限的少爺少奶奶一個死得早一個家破時懸了梁,偌大一個家有能力的卷了餘錢散去,剩下了孤兒寡母小貓三兩隻。

鴻雁放過了他自己,尋了塊地兒安置了他們,不好不壞隻要他們安分度日不至於餓死。

也不是想賺名聲,他隻不過想著,至少不能成為曾經自己所厭惡的人。

好似自那一天後,有一股力量從他內心深處不斷湧現,他想,這約莫是從於朧身上習得的愛,愛不能拯救一切,卻可以催生出屬於自身的力量。

一日,陽光正好,於朧躺在窗前的椅子上迷瞪著,一道陰影擋住了她的光,以為是室友捉弄,於是嫌棄的伸手扒拉兩下。

“千裡迢迢來見你,你卻正眼都懶得瞧我一下,唉。”熟悉的聲音連帶著氣息環繞著她。

“明明是為了義演的事兒。”於朧嘟囔著。

“也不全是,還打算尋一處宅子充當落腳點,這兩年省城的邀約愈發多了,打算遷過來。”

她頓時精神了:“爹爹同意了?”

“人往高處走,他也會為親人徒弟們著想,但他本人不願意跟來,準備在家裡專心帶徒弟。”

聽著鴻雁的話,她不免想家,父親老了說話也不像早些年一樣硬氣,有些心疼的說:“火車快通了,不如我們常回去看他。”

“那當然。”說著他拿出照片,“這是學校,主要收些孤兒和寒門子弟,這會兒已經招上五十人了,這張是紡織廠,明年開春等機械到了就可以正式正式投產,打算請些女工做活,不求能賺到多少錢,勉強夠維持運轉就很好了。”

畢竟身後有著信任他的人們,他不可能一心撲在慈善上,他要為他們負責。

於朧張開雙臂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辛苦啦,剛學會了做些小點心,等會弄給你吃。”

“那我是不是該先去請醫生來?”

白雲瞧著這對情意深重的小兒女,臉上的笑容沒消下去過,可轉而她想到了現在的局麵,她再也開心不起來了。

她認識的鴻雁,他假裝愉悅,他偏執又時常陷入癲狂,他以疏離甚至嘲弄的眼神看待世界,很難想象他也曾如此熾烈過,也曾用愛向苦難之人伸出援手。

難道上天不能給追逐希望的人再多一點點的憐憫?

白雲在為他們悲鳴,又不隻是為了他們,那雙眼好似從很久之前便已見證過無數她愛著的人們的末路,也似今日一般無能為力。

天都要塌了,她還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呢?

又是一年春,紅老板喜提紅大善人的名號,雖然還有些報紙費儘心思的揣測他的不良居心,質疑他作秀的,捏造他克扣女工工錢的,汙蔑他跟異族狼狽為奸的,但大抵還是捧著他。

人前他端著仿佛隻當過眼雲煙,私底下不曉得有多吃這一套,左手拿著花邊小報讀得津津有味,右手舉著感謝信美得冒泡,要是給於瓏看見準要說一聲德性。

於瓏今年畢業,這會兒提前回了家,準備婚禮,置辦新房。

本來他也要跟著回去的,結果被於瓏摁住,要他忙完這邊才準挪窩,去年溜早了害得大哥收拾爛攤子焦頭爛額的。

仆人敲開門,是掌櫃的親自來送他訂的衣裳首飾。

珍珠的耳環項鏈,寬大的披肩狐狸毛油光水滑,絲綢的新式旗袍用料考究,手在上麵一摸,細軟絲滑極了,還配了一枚他精心挑選的紅寶石胸針。

端詳著新衣,他想於瓏一定會喜歡這套。

年頭愈發不太平,連這兒都能隱隱聞見硝煙的臭味兒,過完年辦完婚禮就把他們都接過來,家那邊的位置危險,比不得城裡安全,至少在這兒消息靈通,他能早些得知。

鴻雁掰著手指頭數歸家的日子,一天夜裡,他突然沒來由的一陣心悸,就這麼呆呆的凝望著窗外的景色,許久才沉入夢境,卻是一夜不詳到極點的噩夢。

清早天剛剛亮,他便接到了友人焦急的電話。

昨夜異族終於撕下矯飾的和平,兵臨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