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雁長飛光不度(五) 記憶再度……(1 / 1)

記憶再度變得不真切,白雲察覺到碎片中混亂陰森的鬼氣,也是,他能保存自己的人格已是奇跡,記不清過往再理所應當不過。

白雲在碎片中瞥見他正式拜師,瞥見他讀書習字,瞥見他深夜眼角的淚光。她想到了自己,她想向青楓問出那句困擾許久的話,卻缺乏勇氣,她不敢。

她自認不是惡人,但她曾因為自以為是的善行犯下大錯,總有一天要為錯誤付出代價,那時,她又該如何選擇?

她貪心極了,既不希望有人因她不負責任的死亡難過,又不希望因她的逃避代價使無辜者替她受難,日複一日的當鴕鳥,嘻嘻哈哈的仿佛真的沒心沒肺,可那一天總要到來。

眼前再度亮起,洪雁已褪去青澀,長成了風度翩翩的青年。

聽覺敏銳的他腳剛踏進於朧的院子,就聽於朧在裡屋小聲抽泣,心下了然又有些竊喜,是他的一個師兄有了心悅之人,請班主幫忙提親去。

她抱著師兄送她的木偶,哭得眼睛都腫了,聽見敲門聲忙噤聲裝死,知道來人是洪雁才可憐巴巴的開門。

“他從前說我還小不懂,我馬上就到可以說親的年紀,為什麼不能遲一點,至少……至少讓我認真的說出來好不好……”

他沒說什麼,隻是任由她發泄情緒,哭濕了他的前襟,順帶挨了幾捶,隻當是活血化瘀了。

“我不該哭的,翠姐對我很好,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我應該高高興興的祝福他們修成正果,可我真的好難過。”於朧如小兒鬨脾氣似的哇哇大哭,把他身上妥帖的衣服揉得皺巴巴。

洪雁靈機一動,清了清嗓子,當即來了句語調哀歎癡兒。

於朧聽了,哭也忘了,對著他的屁股來一腳。

“疼疼疼疼疼,姑奶奶,前兒腰傷還沒好全。”

“該,三天不打皮癢癢。”

洪雁含笑:“我這頭要是哄你,準得哭到中午,你下午不要去見人了?”

“哦。”於朧冷漠。

“天涯何處無芳草。”他玩笑似的試探,“我覺得我很不錯,半月後正式登台,等著瞧我一炮而紅,光這張臉就能惹得小姐太太們笑彎了眼,怎麼樣?。”

“死德行。”

“這不逗你開心嘛,剛剛誰在死德行懷裡嚎啕來著。”試探再一次折戟沉沙,過去的苦難讓他不敢向心上人吐露心意,他怕連接近的資格也失去。

白雲隻恨不能把這段錄下來,真想不到滿嘴跑火車的鴻雁還有這麼青澀的時候,以後再惹惱她,就把視頻發過去互相傷害。

不得不說,剛鴻雁那眼神,她要是於朧,心中小鹿撲通撲通,直接因溫度過高變得香氣四溢,嗯,可以蘸點調料,呃,怎麼有點餓了,魂魄狀態下應該感受不到這些才是。

她在想,青楓小時後會是什麼樣子呢?

白雲在腦海裡描摹對於他的想象,太可愛了嗚嗚,想拐回家整成養成係。

“小心點。”青楓無奈的提醒。

她回神,要不是青楓牽著早該迷路了,太習慣他的存在,以至於在他身邊腦容量萎縮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差點都忘了洪雁,哦對,初次登台後更名為鴻雁,是他自己取的名字。

他的心裡依舊執拗,兒時遭遇不是在梨園打磨數年便能平息,洪家厭他棄他,視他為最可惡的汙點,他偏要頂著這張臉拋頭露麵,用這似是而非的名字膈應他們。

洪家威望不及昔日,既沒法就地找個莫須有的罪名抄了戲班子,又不願意眼見子弟在外當個下九流的玩意兒讓人看笑話,湊了一幫混混打手,想著給他點顏色瞧瞧。

鴻雁自認不像他們蠅營狗苟癡長年歲,早就防備著這出提前通知交好的警長,送混混們進牢子吃香噴噴的泔水,酬勞是去警長府上唱一天大戲。

深夜卸下行頭的他坐在桌前,麵對風燈緩慢跳動的光,滿臉疲憊,連忙完過來找他的於朧都隻是點頭應答,因為一開口便遮掩不住沙啞的嗓音。

戲子,世人眼裡最下賤的行當,謝幕時台下投來的鮮花與早年扔上來的碎銀子無甚區彆,像是給討喜的鸝鳥投食,即使他小有名氣,不過是隻值得用鎏金籠子裝的鳥兒。

於朧說他們不偷不搶的靠自己陌生,並沒有任何低賤之處,瞧不起他們的人才是值得鄙視的,甚至還要可憐他們忽略不計的修養,他也是這麼認為的,可世道不同意,

誰指名他唱,不管是真心喜愛也好,把他當個玩物也罷,他都得唱,等閒輕慢不得,時時端著那張快要笑僵的臉,行走於酒氣煙氣脂粉氣混雜的宴會廳之間。

於朧乖巧的坐在一旁不打擾他,拿著他送的鋼筆在紙上寫寫畫畫,不時的停下來斟酌詞句,嘴裡嘀嘀咕咕的不知在念些什麼。

聽著耳邊的聲響,鴻雁竟有些困了,這頭剛打完哈欠那頭她就把新鮮出爐的唱詞懟到眼皮底下,請他好好品鑒。

嗯,有進步,夠糊弄糊弄村頭老頭老太,離在鎮子上演差點。

似是接收到他的內心戲,瞪了他一眼,她拿回稿子繼續奮戰,用腦內名垂青史的幻想安慰自己屢遭打擊的小心臟。

他趁笨蛋低頭時暗搓搓的得意了一下,兩秒鐘後被敏銳的笨蛋抓了個正著,職業素養讓嘴角肌肉放鬆,偏偏它有自己的想法,忍不住歡快的上揚。

於朧熟練的戳戳他腰上的癢癢肉,笑道他眼淚都冒出來。

“姑奶奶,我錯了我錯了,你寫得很好,值得我——即將紅遍大江南北的名角選個黃道吉日沐浴齋戒親自登台。”

“哼哼哼。”嘴上嫌棄,手上動作停下,支棱著耳朵坐等他相當不真誠的讚美,差不多聽聽高興高興就行,她那點墨水也就比半路出家的鴻雁多喝了一點點而已,確實不夠看。

於朧看著時間連滾帶爬的趕回自己的屋子,夜裡單獨在男的房間裡已經足夠出格,又不是小孩子時可以徹夜玩鬨,再晚些爹爹就該罰她了。

作為出了角兒的戲班,她沒少聽到各種富貴人家的陰司事,始亂終棄都算輕的,惹得她一度對陌生男性抱有警惕心,雖然後來想想自己那張隻能稱得上清秀的臉,覺著不至於。

可鴻雁至始至終不一樣,她從來沒把他特殊對待,跟小姐妹似的,會分享快樂會宣泄悲傷會說起少女心事,甚至還一度宣稱自己未來一定要嫁給某某師兄。

這份平常本身便是一種強調,隻是她一直沒有覺察到。

她回眸望了被火光染上厚重暖色的鴻雁,而那雙眼也正含笑凝望著自己的背影。

怦然心動。

於朧的哥哥回來了一趟,他在外念新式學校,前年畢業後班主就在催促他回家繼承家業,催急了去年過年都未著家,倒是托人帶回一大包各式新奇小玩意給她當禮物。

這會兒她心虛的瞄了一眼被自己用重病為由騙回來的親哥,左手邊是怒氣衝衝的爹爹,他擱右手邊針鋒相對,她夾在中間兩頭不是人,屁股下的椅子也隻敢坐個邊角。

她哥從小死倔,全身上下也就外表隨母親看起來溫和,早些年抵抗爹爹強迫他學戲,表麵上服帖私底下又是埋頭讀書又是咬牙攢錢,留下書信連夜登上馬車跑路,不聲不響的搞大事情。

她其實知道的,但她沒有選擇告訴爹爹,因為她也想去見見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為此還被爹爹教訓。

當爹爹提起他們早逝的母親時,哥哥終於沒忍住奪門而出,父親正在氣頭上,叫徒弟們把他關柴房裡反思,哥哥也豁出去鬨絕食。

於朧頭皮都麻了,好好一個年過得跟打仗似的,去柴房探望讓師兄們攔下,又不敢觸黴頭給哥哥說情,怕升級為罪加一等,縮在小院裡唉聲歎氣,來回踱步到鞋底都快磨破了還沒想出好辦法,沒過兩天事情就開始往好笑的方向信馬由韁。

倒是鴻雁借著看守之便,時常能和哥哥說會話,偶爾也幫她帶些消息,送點吃食進去。

讓於朧笑死的地方是,父親差人送去的飯哥哥一口不碰,她送去的一開始也硬氣的打死不吃,後頭挨不住也吃個精光,她瞅著空盤子跟寫著再來一份似的,不然大半個月滴水未進早該升天了,其他師兄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誰也不想把東家少爺餓出個好歹。

日後她指定要把這段揉進戲文裡,唱遍大江南北。

不知道鴻雁跟爹爹哥哥談了些什麼,熬到春光正好時,爹爹無可奈何的放哥哥走了,嘴上說著一輩子彆回來,卻私底下讓她轉交銀子,硬要她說成是自己的零花。

好家夥,她什麼時候能有這麼多零花錢了,還有這等好事。

一日,爹爹鄭重的把她跟鴻雁叫過去。

於朧心裡一大群猜測烏泱烏泱的,沒成想她爹開口問的是鴻雁願不願意入贅,繼承戲班。

臉唰的一下紅透,她自以為悄悄的觀察他,抬頭卻剛好撞進他的眼睛裡。

鴻雁挪開自己的眼神又忍不住繼續瞧著她。

被當做空氣的班主不得已咳嗽兩聲,強調自己的存在:“朧兒年紀不算大,我還準備留她兩年,彆高興得太早教我失望。”

氣氛太好,以至於給他這個做爹的都整尷尬了,擺手讓他倆趕緊滾蛋,瞧著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