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憑直覺感受到,她的幼年是相當幸福的,有人給予她豐厚的愛,豐厚到即使忘記,依舊能從烙印中汲取到內生的溫暖。
這樣的她一直勸說鴻雁去相信愛找尋愛,簡直是何不食肉糜。
她喃喃道:“我居然天真到讓一個連走路都沒有學會的人奔跑。”
“誰也不是生來完美,你可以把苛責發泄出來,比如錘扁你討厭的人。”青楓說。
白雲照做,一腳踢在老乞丐頭上,可她又沒有衝破時空的能力,氣得她無能狂怒。
“是不是沒那麼鬱悶了?”
她點頭,她隻想掏出錘子,錘爛這群人的狗頭。
“你會逃避,會犯錯,會為自己尋找正當理由,其實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這些不夠好的一麵,如果有一個人我完全找不到他的暗麵,我反而會猜測他是否矯飾過度。”
終於找到契機的青楓,說出了他一直想對白雲說的話,有些話一錯錯過了好多年,可總算不至於太晚。
“我明白你希望成為發光的人,世間發光的東西千千萬,我不想你成為一截蠟燭,成為流星。”他眼裡蘊著內斂的笑意,對著麵前的白雲,也指向遙遠的過去,“大道理約莫是說不過你了,但我覺得,你先得學會愛自己,才能更好的愛彆人。”
青楓的話直接給她說哭了,不過這次的哭是訴說委屈是宣泄壓抑,更多的是欣喜。
她相當愛哭,看故事會哭,看他人悲傷會哭,無力改變現狀會哭,但她討厭哭泣的自己,把哭泣視作懦弱無能。
白雲仰起頭看向他,怦然心動,世上的所有喧囂離她遠去,她再也無法用玩笑似得母女情深遮蔽自己的真心。
失去過往的她被無情的拋入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她不是沒有仿徨過,甚至一度將所有支撐自我的意義消解了,她因何而存在,她不知道,沒有人也不會有人能告訴她答案,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正確,唯獨不是她自身的。
青楓至今沒能說服她,可她還是從言語背後的目的中汲取到了溫暖,她喜歡這樣的青楓,不那麼顯眼卻總是在他人忽視的黑暗處點起一盞燈。
陷入過度內省時,是青楓一次又一次的接住向深淵墜落的她。
鴻雁的記憶出現了斷層,白雲回望,攜著青楓的手向前走去。
在洪雁幾乎無力忍受時,撞倒了一個年紀相仿的小姑娘。
與其說是撞,不如說是他看中了小姑娘的荷包,那小姑娘居然動作靈巧的躲開他肮臟的手,條件反射性的把他撂倒在地。
“誒呀,抱歉抱歉。”小姑娘打量著他的臉,又看了看他爛成布條子的衣服,“小乞丐?”
急著離開的洪雁直呼抱歉,又聽姑娘問:“你沒有家人了嗎?”
他點頭,視線飄向正打算圍住小姑娘的老乞丐們,滿腦子都是趕緊甩開她。
有時候命運的轉折隻是在一刹那。
她跳起來揮手,對不遠處大喊:“爹爹!”
小姑娘的父親看著他,仿佛透過皮囊看穿他不堪的靈魂。
“爹爹不是想收個好麵相的徒兒嗎,我看他生得不錯。”
一時走不開的洪雁在內心吐槽,能對著麵黃肌瘦的他誇出麵相好,挺不容易的。
他還是期待的,至少他或許能脫離乞丐堆,獲取好一些的鳥食。
“年紀大了,不好教。”
“爹爹~”
“骨相確實尚可,但額上有疤,也不知道以後怎樣。”
小姑娘抱著她爹的手臂搖了又搖:“不嘛不嘛,我喜歡他的眼睛,扮虞姬一定合適。”
磨了好半天,大人終於鬆口,問洪雁要不要從雜役做起。
洪雁又看了一眼街角,發現老乞丐們見小姑娘他們人多不敢上前阻撓,才大著膽子連連點頭。
他混在一隊人中,極力壓低自己的存在感,過往的經曆教會了他警覺、懷疑、對抗,竭儘全力豎起自己身上的刺,唯獨沒教會他如何應對他人珍貴的善意。
穿著鮮亮紅襖子的小姑娘給了他一串糖葫蘆做見麵禮,酸甜的味道讓不愛糖的他記了好多年。
剛踏入未來的容身之處,洪雁久違的用澡豆洗香香,為了除虱子治頭頂的瘡,頭發也剃了個精光,頭重腳輕走路都飄。
簡陋但還算乾淨的房間,滿是陽光味道的舊衣,以及新鮮出爐的大光頭,洪雁鼻頭一酸。
然後就哭了,被疼哭的。
雖然不算正經徒弟,清早練功也少不了,於班主見他拉不開腿,反手就把他摁在地上,讓於朧監督。
男兒有淚不輕彈,可生理性的淚水不是想憋就能憋住,低頭眼淚會掉,抬頭又能讓於朧瞧見他兩眼淚汪汪的模樣。
於朧果然笑了:“最喜歡看倔強小男孩哭了,乖,再哭一個。”
戲外人白雲也笑了,看前些天於朧的反應,還以為她前世是溫婉可人那掛的,沒想到也這麼囂張,在那個年代能養成這般性子,她也是個奇才。
得,浪蕩富家少爺配溫柔貧家少女的戲碼硬生生的倒轉,成了混世魔王調戲彆扭小男孩。
洪雁隻剩一點顏麵強撐著,有些惱火,又礙於眼前之人的恩情不能真的衝回去。
疼痛漸漸可以忍受,但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腿麻,他隻輕輕一動就在心裡嚎嚎,胡思亂想轉移注意力,又聽於朧說。
“哭一個我就偷偷讓你休息會。”
洪雁不理她,於朧使陰招用戒尺戳了戳他的腰,他怕癢,戳一下笑一下,哭沒有哭,眼睛還是不可避免的濕潤了。
於朧嘿嘿,搬開條凳讓他鬆快會,見他生氣,又忍著心疼把荷包裡的紅豆餅掰開,給了他一小半,大半是不可能給大半的,她自己還舍不得吃。
洪雁十分沒骨氣的就坡下驢。
於朧說:“我爹在磋磨你呢,怕你日後偷懶耍滑,先給個悶棍讓你記著厲害,既然他唱白臉,那我唱紅臉咯,總不能叫你明兒起不來吧。”
洪雁還沒憋出合適的反應,就聽她說:“我知道你從前約莫是個偷兒。”嚇得他一個激靈,腦中無數想法爭先恐後的湧出。
她會討厭我嗎?我會被趕出去嗎?
混世魔王將見反應激烈,故意來了個大喘氣,想要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像隻過早被拋棄的小動物,敏感多疑,明明渴望有同伴接納,又為了保護自己不得不露出細小的刺。
於朧瞧著他眼裡的驚惶,急忙補上後半段:“沒趕你走的意思,我想說的是,你可以用你的雙手為自己掙一個好點的未來,隻要不是故意乾壞事,誰也不必瞧不起誰,你不用把自己崩得太緊。”
動物幼崽驚訝於她會說出這麼有道理的話,好似突然換了個人。
於朧挑眉,氣哼哼的把條凳挪回去,又往裡頭壓了壓:“我就不能講道理了嗎?”
洪雁倒吸一口涼氣。
“走了,你自己個慢慢練功去。”
沒一會她提著針線衣服又溜達來了,院裡年齡相仿又願意聽她扯犢子的隻有洪雁,好不容易逮著一個自然要大扯特扯。
他聽一耳朵就知道這家夥傳奇畫本子看多了,扯了老半天竟沒有一點是她親身經曆過的,全是走樣的道聽途說,說得精彩,完全不是她自己的東西。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能遇著什麼事呢,他有些酸,若是一輩子順風順水泡在蜜罐裡,就算是再平淡無奇也是好的,可惜這不是屬於他的命運。
突然他又聽於朧滿是豔羨的說到:“我挺羨慕你的。”
洪雁再次覺得她有什麼毛病,腦袋裡指定得有筋搭錯,就拉筋這點時間他驚訝了兩回。
於朧接著說:“你好賴能學唱戲,不定哪天時運到就成角了,我卻隻能在後頭幫忙勾臉補補衣服。”
“班主不教你?”
“要隻是不教就好了。”於朧垂頭喪氣,“不是沒有女子學戲的先例,爹爹寵我自小便讓我旁聽,是我自己的問題。”
洪雁疑惑的嗯了一聲。
“嘖,給你唱一句就曉得了。”她側過身麵壁,深呼吸調節情緒,企圖發揮出最高水準。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
“停,明白了。”洪雁聽得頭疼,她是怎麼做到抑揚頓挫還一個字都不在調上的,某種程度來說異常有天賦。
“這一出我來回練了三年,三年啊三年,我在後院養的豬都早出欄了,我還沒學會上樹。”
洪雁想笑不敢笑,憋得十分辛苦。
“你笑吧,我習慣了。”她抱頭逃避現實,“我喜歡能讓人開心的行當,喜歡話本傳奇,唱不了戲當天橋底下說書的也不錯,可惜說書先生海了去,從來沒聽過說書小姐。”
“那不如學著寫戲寫話本子?”
於朧眼睛一亮:“把我想得怪有能耐的,字還沒認全呢,夢總是要有的,反正做夢又不用花銅板。”
冒著鼻涕泡泡琢磨美事,她覺得該由自己發問了。
“除了唱戲你以後還想做什麼?”
她認真的問,他也認真的答:“習字,遠行。”
“就這些?”
“對。”不是嗯,而是另一個相近卻更加肯定的詞。
“感覺需要好多好多銀子,發達了記著分我口肉湯喝喝,就一口。”於朧比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