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雁長飛光不度(三) 白雲沉浸……(1 / 1)

白雲沉浸在錯愕中,連眼淚都忘了流,像是看了一場荒誕的悲劇。

流霜發出一聲失望的喟歎,洛書背著重傷的流照君離開,於瓏哭乾了淚,他們甚至連帶走鴻雁的遺蛻都做不到,他並不屬於人世間。

她再一次,再一次什麼都沒做到,白雲不知道為什麼會是再一次,上一次又是什麼時候,她就像隻跑輪裡的倉鼠,自以為是的奔向自由,卻永遠逃不出循環。

正當她陷入責難,一隻手落在肩上,是青楓。

從青楓眼中倒映出她的身影,漆黑的魔氣繚繞。

白雲努力的向他擠出一個笑容,還有人需要她,她不能輕易的認輸,抬起胳膊要去反握住青楓搭在肩上的手,卻發現已被魔氣灼傷。

她又急又氣,丟了一盒傷藥給青楓,躥到一旁極力收斂溢出的魔氣。

青楓晾著他那隻受傷的手,等著她親自包紮。

把他的手裹成粽子,白雲狠狠得在沒受傷的位置擰了一個帶轉的:“都這樣了還不鬆手,你是不是笨蛋啊。”

白雲跺完腳歎了一口氣,他不是笨蛋,差點失控的她才是。

回到閣中沒過多久,閣主來了一趟,關上門跟青楓聊了一會又離去。

白雲沒心情去探究閣主為什麼會來遲,她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於瓏前世記憶開始覺醒,在鴻雁沉眠之後。

於瓏裝作一切安好,照常和白雲嘻嘻哈哈嘴裡跑火車,白雲不在時,她會把玩鴻雁留下的泥金紙扇,會聽著戲淚流滿麵,會捏上一群鴻雁粘土人。

如果是麵對彆人,白雲立馬祭出比慘大法,說自己開局失憶魔氣纏身,天道排斥附帶幕後人引導,debuff疊滿差點祭天,務必說得慘不忍睹,最好當場開哭,隻要引導對方也哭出來問題就解決了一半。

於瓏不一樣,她和鴻雁是一類人,笑臉麵具長在肉裡,連透露些真話都要用玩笑的語氣妝點才算妥當,表麵看著樂觀開朗好說話,內裡執拗到她腦殼疼還勸不好。

她總算體會到青楓麵對鑽牛角尖的自己有多無奈。

現在白雲隻要稍微閒下來一點,就抱著一堆心理學硬啃,她平日裡行事全憑直覺,想來點針對人類的係統化框架學以致用,奈何刻錄到腦子不難,運用起來不亞於讓豬上樹。

也虧得工作忙書難讀,白雲強迫自己找事乾,免得在不經意間想起留在幽冥的鴻雁。

在小樓辦公視線總會飄向那把空著的座椅,說事的時候也沒人鬥嘴,見著好玩的東西打算分享隻能對著無人回應的小窗發呆。

平日裡閣中雖然連帶江流江月才七人,但有她跟鴻雁你來我往的拉動氣氛,從來不會冷清,現在流照君洛月在閣中時,說話聲音加起來還沒枝頭的鳥鳴來的熱鬨。

白雲想趴在青楓懷裡大哭一頓,又怕自己越想越傷心還平白讓他難過。

她總是在想如果當初這些沒用的屁話。

往事不可追。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太陽照常升起,在夏天的尾巴,閣主再次出現,這次,他找到了於瓏。

“我有個方法或許能喚醒鴻雁,但會很艱難,你可願一試?”

麵對葉浮生拋出的這個對於她壓根不算選擇的問題,她求之不得。

其中還需要白雲幫忙引導,不然單以於瓏無法深入鴻雁的靈魂。

“需要我怎麼做?”白雲問。

“你有針對靈魂的能力,使用它。”

白雲撓頭,她一直以為是被動技能來著。

召來大家,葉浮生還沒說完具體情況,流照君便搶先報名白雲的搭檔,遭到否決。

“你狀態不夠穩定。”葉浮生的視線在青楓和洛月身上徘徊,“青楓同行吧。”

青楓拍了拍身旁白雲的肩,示意她安心。

“身為閣主我自有考量,他目前與幽冥緊密相連,如果失控,將由我親手了結。”他正色。

白雲煩躁的扯頭發,倍感壓力。

於瓏說做就做,當即向閣主請教。

“為什麼?”她能如此堅定。

“既然最壞的結局避無可避,何不一搏?”上一世的記憶讓說出這番話的於瓏添了份淡然,“不必感到難過,曾經弱小的我們沒得選,如果有再次選擇的機會,失敗也不是缺憾,至少我儘力了。”

一直壓抑情感的白雲撲進於瓏的懷裡大哭。

她無奈的拍了拍對方的後背:“謝謝,能遇見你這樣的朋友,是我的幸運。”

然後白雲哭得更加用力,於瓏戳她的癢癢肉強行打斷施法:“喂,那是我愛人,你哭這麼慘我該怎麼發揮,總不能讓我以淚洗麵吧?”

白雲捕捉到愛人這個詞:“你……”

“我還是我,記憶對於我更像是沉浸式電影,坦白說現在的我並沒從前那麼愛他,所以我才能如此平靜的麵對。”於瓏笑,“彆告訴他,怕他半夜抱著自己的小被子嚶嚶嚶。”

白雲努力把鴻雁和嚶嚶嚶重合,成功掉了一地雞皮疙瘩。

來得早不如趕得巧,當夜臨近子時,他們一行人就已經在幽冥做好準備。

即將進入鴻雁靈魂的白雲回頭望了一眼,一張張表情各異的臉映入腦海,仿佛因為她不自覺的回避,錯過了不少支線劇情。

白雲閉上雙眼,抓住瞬間靈感,步入鴻雁的靈魂,隻幾息,她便要被怨恨的海水淹過頭頂。

她習慣性的審判自己的動機,她選擇介入鴻雁的事情,是出於對道德的要求以及對鴻雁的情感,還是僅出於個人好惡,想要讓事情順著她的心意,不惜淩駕於當事人的個人意誌,甚至還能為她博取高尚的聲名。

青楓一瞅表情就知道她腦袋瓜裡頭又在循環論證,勸累了他換一種思路,伸手揉麵似的搓亂她的頭發。

白雲老臭美了,惡狠狠的瞪他一眼,忙著整理發型,內耗狀態瞬間見鬼,過後還朝他的胳膊上擰了一把。

青楓牽起她的手,如同一位引路人,滿懷虔誠,他們所見的記憶從與雜役的院子相鄰的廂房開始。

白雲皺眉,她明明記著鴻雁是大戶人家的嫡子出身。

伴著隔壁院子的鬨哄聲,洪雁從稻草鋪的木板床上驚醒,細瘦的床腿吱嘎作響發出垂死的聲響,他豎起耳朵聽仆人們起床時慣有的聊天,打探消息。

不免他又聽見了些針對自己的閒言,是平日裡給他送飯的吳嬸。

“昨日裡又聽少奶奶屋的丫頭說哩,要把小少爺送到彆莊。”吳嬸煩躁的用篦子耙頭刮虱子,免得主家人嫌她不夠上台麵挨訓斥。

外頭兵荒馬亂的年景不好,剛放歸了一群婆子,而她已經無處可歸了。

耙下來的虱子油泥在灰黑的破抹布上擦乾淨,吳嬸歎氣:“體麵人重聲名,不想落得欺負幼子的名聲,要我想辦法。”

“他不是跟你最親厚,給點糕點果子哄哄不就成了。”王嬸撣了撣衣服上的灰,不以為意,“總覺他肚子裡沒憋好水。”

洪雁一驚,下意識望向他偷偷攢下的一點不算太值錢的銀子首飾。

“彆急,離去拜廟沒兩天,回程時把他帶到偏僻的地方,找個牙婆遠遠的發賣了,反正有少奶奶怪不到你頭上的,不過是個孽種罷了,族裡隨便找找也仁至義儘。”

吳嬸聽完點頭:“的確是個法子。”

……

洪雁望著端來的糙麵餅和剩菜,肚子不爭氣的發出轟鳴聲,眼睛卻始終不敢看向碗碟,極力的維持著他最後一點體麵,應付著不走心的客套話,等吳嬸走了才吃。

比起正經公子小姐們的吃食不是差了一星半點,他曾在宴席上吃到過,每一口都無比的珍貴。

開席前他還想著模仿大人們的細嚼慢咽,卻在吃到肉時管不住嘴,儘可能多的吞咽,吃到反胃才停下,讓悄悄打量他的人看了笑話去。

族裡不至於讓他餓死,但顯然也不願為他多花一個銅板,他們讓一個□□的產物、令家族蒙羞的罪證活著就已經是最大的仁慈了。

少奶奶就是這麼說他的,孽種應該在小時後丟水裡溺死,省得臟了院子來世投不上好胎。

他也曾風光過,在他五官未長開,現出與番邦姨娘所出的小叔叔相仿的麵容前。

眾星捧月的嫡長子,理所應當的享受著最好的待遇。

之後呢,年長的“父親”氣到中風,沒兩年就去了,母親自裁,“叔叔”被趕出家門。

母親是愛他的,即使她親口罵他孽種,說當年喝幾罐打胎藥都沒能把他弄死,掃把星一個,但洪雁依舊清楚,她本有一萬個將他扼死在搖籃中的機會。母親也是這座宅子的犧牲品,她本可以在外讀書工作,卻被家族綁回,困在小小的天地。

可他還是活下來了,還搭上了親人的性命。

洪雁,鴻雁,鴻雁長飛光不度,連他的名字都沾染上了濃重的不祥。

吃完硬到拉嗓子的餅,洪雁蹲著用木棍在泥地上習字,好在發配到這裡之前他已算開蒙,認得些字,想著以後出去了可以靠幫人寫信為生,不然以他的身體實在難以做太多粗活。

抄到亞聖的“人不可以無恥”,洪雁嘁了一聲,抬腳把無恥踏平,改成了餓死,站起來麵對人不可以餓死笑了。

這才是聖人該說的話。

等好不容易挨到了拜廟,回程時一直沒等到吳嬸把他帶到僻靜角落,快到宅子時他抓住唯一的機會逃跑了。

跑了很遠洪雁一屁股拍在巷弄裡人家的台階上,他才後知後覺的想到,會不會吳嬸根本沒打算把他賣給牙婆,因為他的行囊中多了一小袋銅板,不多,但一個婆子需要攢上一陣。

他立刻近乎於偏執的否定,有時候偏執也能成為一個人努力活下去的動力。

成功逃離洪宅的他得意急了,為自己聰明的頭腦沾沾自喜,很快,這份喜悅被拳頭棍棒打碎,成了一地碎渣。

孤身一人在偏僻處轉悠打聽消息,身上又全然沒有小乞兒的習氣,當一個人能力不足以保護他所擁有的財富時,下場無疑是悲慘的,即使以洪雁的眼光看,他身上的那點細碎東西壓根算不得什麼。

代寫書信謀生的願望破滅,他淪為了小乞丐中的一員,被強迫著乞討偷東西。

洪雁以為自己逃出了牢籠,卻又好像跳進了一個更大的籠子裡,籠子套著籠子,永遠也沒有儘頭。

他發現他在洪宅裡挨得那點餓不值一提,過度分泌的口水,絞痛的胃在反複空磨後屈服了,饑餓又變成了枯黃的皮膚和稀疏的頭發,以及蹲下站起時的暈眩。

餓。

那句“人不能餓死”居然也快成了笑話。

他最後那點尊嚴在老乞丐端出殘渣剩羹時蕩然無存,像野狗一樣搶奪,不惜為了一點不成型的食物大打出手,打個頭破血流。

以旁觀者視角注視一切的白雲彆過頭,不忍去看,她總算明白鴻雁身上的不協調感是從何而來。

一個人在幼年時遭受過多的苦難,他很難再去相信世間的美好,或者說他不認為美好這種稱之為“奇跡”的事情會發生在他身上,即使發生也隻會是刺痛他餘生的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