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亂神者(二) 在縣裡讀書的……(1 / 1)

在縣裡讀書的甄蒔總是笑著的,努力學習為自己贏得獎學金,空餘的時間做針線活,放假時帶回家讓媽媽幫忙賣掉,偶爾還可以用攢下來的一點零花錢和朋友去看電影。

甄蒔離家前,父母為了錢的事情天天吵架。

修繕牆開裂的房子需要錢,媽媽吃藥需要錢,弟弟要到縣裡讀書也需要錢。

哪來那麼多錢呢。

最後還是外公拿出棺材本讓她得以繼續讀書。

她是以倒數的成績考入高中的,鎮上的學校資源不足,外語老師都是偶爾過來臨時客串的,甄蒔一直清楚自己的外語水平,但到了市裡才直觀的發現自己的讀音有多麼蹩腳,而且回回測驗都是倒數。

一想起外公的笑臉,學習對於她的意義更加不同了起來,發現她努力的老師請她的後桌,也是課代表幫忙她補習。

甄蒔其實一開始不敢和後桌說話,後桌高高瘦瘦的,言談舉止溫文爾雅,氣質乾淨,學習也很不錯,開學沒幾天就成為女孩子私下聊天的焦點。

後桌慢慢開始在意她,時常對她笑,輪到一起值日時還會聊星星聊月亮,聊屬於大學屬於大城市的美好憧憬。

後桌對甄蒔的特殊照顧招來了女生們的妒忌,由於她本人的人品不錯再加上後桌的回護,隻是偶爾有酸唧唧的閒話傳到她耳朵裡。

那是她為數不多隻要想起來就會不自覺笑出來的記憶。

轉眼到了高三,甄蒔生日時收到了後桌送她的蛋糕和鋼筆,很少有人給她過生日,在家的時候父母也隻會看心情買塊小小的糖麵包,還要給弟弟分一半。

她挺喜歡甜甜的東西,吃上一口心情都會變得陽光。

甄蒔的第一反應是拒絕,那隻鋼筆怎麼看都不便宜的樣子,她實在還不起。

後桌笑著向她告白。

她沒有立馬答應,而是相約日後考進同一所大學,在心底她還是認為後桌值得更好的女孩子。

這一幕看在白雲眼裡,白雲想,她是值得的,而且連喜歡這種單純且本能的事情還要考慮自己值不值得,這未免也太卑微了。

甄蒔是個好孩子,就算日後成為陰魔也讓她感覺到溫柔,想到這裡,她長長的唉了一聲。

是怎樣的變故才讓她由人墮落成不容於世的魔?

變故來的比白雲想象得還要快。

甄蒔去大城市做工掙大學學費,一天夜裡下班太遲,被拐子拽進車裡,再也沒能回來。

男孩受到此事刺激,放棄了大好前途,畢業後一頭紮進了一線,立誌為她報仇雪恨。

甄蒔一直努力的活著,希望能等到重見天日的那天,她恨極了,她要等待時機,死也要將一村子惡霸拖入地獄,為此她必須忍氣吞聲,假裝馴服。

可她還是過早逝去,連塊像樣的墳包都沒有,花錢買來還生不出孩子,嫌她晦氣,稻草一卷隨便埋了。

白雲聽見她身為人最後一刻的怨憤質問——

憑什麼?

甄蒔死得慘烈,死後憑借執念沒有立即消散,在儘全力複仇和見家人之間抉擇,她有預感隻能二者選其一。她被這群惡鬼敲骨吸髓了,死後還要為了他們放棄見家人的機會嗎?可她真的好恨啊,豬狗不如的東西怎麼配活著?

她長久的站在村口。

後來,她強忍離開埋骨地的痛苦,回到家鄉,她外公已經過世,家裡人也接受了現實,弟弟雖然被慣得有些毛病但大體上不錯,偶爾還會用懷念的語氣談起她,她很欣慰,選擇跟在男孩身邊。

若是男孩一生順遂,過些年甄蒔那弱小的靈體便自然而然的消散了,她生前活得卑微,放棄複仇後,隻要自己在意的人平安。

男孩因公殉職,連同幾個隊友死於報複性虐殺。

不知是甄蒔的幸運還是不幸,遊離在虛空的一縷魔氣受到她的感召,讓她成為陰魔。

即使是妖魔中,陰魔也是相當令人不齒的一族。

白雲氣得直跳腳,恨不得把命數這種傻逼東西揪出來爆錘一頓,踏馬的,彆跟她扯什麼天道有常,這都有常出什麼雞掰事情。

人間靈氣匱乏,魔氣更是稀少,初生的陰魔憑借本能遊走於陰暗麵,不斷的與種種怨氣結合,吞吃的東西太雜,它成了一團軀乾人頭瘤子等等奇奇怪怪東西拚湊成的縫合怪,看得白雲頭皮發麻。

白雲的直覺告訴她,沒有理智的陰魔不可能在人間活動多年不被無名閣的人發現,是誰隱藏了她的存在?

順著記憶的脈絡,白雲反複的推敲陰魔融合魔氣恢複理智的片段,可惜她不是青楓洛月,缺乏術數能力,想破了頭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最後放棄對幻境力量的抵抗,順勢跌入記憶旋渦。

甄蒔沒能如同他父親對他的期望一般發大財走向人生巔峰,成為一位平凡的中年男人,平凡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千好萬好開心就好。

人到中年生不由己,在職場上比不過新進同事更得領導青睞,上有老下有小的可不敢像年輕時說走就走,未來幾年孩子上大學工作需要一筆錢,男人嘛,該有擔當,做爹的辛苦點也沒什麼。

最近身體狀態差,工作也出了點紕漏,下班後拐了點路去取女兒的生日蛋糕,站在門口搓了一把臉,想把煩心事一起搓掉,回到家裡就是個寬和的好老爹。

他父親就是太情緒化了,時常把工作上的壞脾氣帶回家,所以他小時候一聽見父親的敲門聲就緊張,生怕因為點破事挨罵。

所以他自己當了爹以後,發誓絕不搞遷怒那套,家人本應該是世界上最親密的存在,相互包容,何必勢如水火。

今兒娘倆上街采購去了,還問他想要什麼,現在還沒回來。

他瞧了眼時間,在廚房忙活,準備給女兒一個驚喜。

鏘鏘鏘,他把熱騰騰的菜端上桌,打電話催促她們回家。

未接通,或許路上吵沒聽見。

坐在沙發刷視頻,等到菜涼透,太陽也落山,依舊沒打通電話。

他終於意識到不對,拿上手機鑰匙,準備邊報警邊往外趕,換來的卻是噩耗。

酒駕肇事撞上人行道,妻子當場死亡,女兒正在急救中。

配型輸血,他坐在急救室外,雙目赤紅,這才從慌張中驚醒。

肇事者的父母在當地小有權勢,半是利誘半是恐嚇,總得概括起來就是——

一百萬私了,你女兒的傷正是需要錢的時候,如果敢對簿公堂他們就拖著,拖死你女兒不成問題。

他是個無能的丈夫,也是個無能的父親,他不是沒有求助過,奈何胳膊擰不過大腿,他最終還是接受私了,正義總是晚來一步,可他躺在醫院的女兒等不及了。

他已經失去了妻子,不能再因為缺錢失去女兒。

男人握住女兒冰冷的小手,企圖將熱量傳遞,可他自己的手也是涼的。

是爸爸沒用,爸爸沒能為你和媽媽討回公道,沒辦法為你分擔傷痛,你還這麼年輕,有那麼多開心的事沒體驗過,以前算命的說過咱們萱萱是個有福氣的小孩,爸爸等你好起來。

可他的女兒還是死了,死在了大雪天。

白茫茫的一片真乾淨。

他蹲守在葬送他們一家人幸福的罪人門前,看他們喜氣洋洋的迎接新年。

憑什麼?

甄蒔是一位結巴的小孩,總是被同齡人嘲笑欺負。

她不知道結巴有什麼錯,天生如此她也不想的,明明因此欺負她的壞孩子們才有錯。

她後來看到另一個被欺負小孩的家長屢次堵門教訓壞孩子,才明白為何一定是自己,因為他沒有父親,母親又不夠強勢。

跟他們講理是沒用的,唯有拳頭才是真理,可瘦小的她難以抵抗。

新買的mp3消失不見,好看的文具也不見了,課桌被刻上38,喜歡的新棉襖被扯爛。

讓甄蒔很久都無法忘卻的是所謂的‘朋友’,在她挨打的時候沒人站出來為她說話,甚至和欺淩她的人手挽手結伴去廁所,他們扔她東西的時候朋友也在場,但卻隻偶爾在時候告訴她,也從來不為她作證,哪怕悄悄的也不行。

她無數次向班主任求助,一開始班主任還會幫助他,次數多了就變成了蒼蠅不叮無縫蛋,一個巴掌拍不響。她轉學到這裡前這群瘋狗的日常就是互相撕咬,之後通過欺負她變得異常團結,合該給她頒一個校級□□。

也是,班主任拿錢上班,跟她無親無故,不能指望他會有多大的耐心,新聞裡的那種老師終歸是少數,一個人的痛苦和十多條瘋狗比起來過於微不足道。

挨打後的體育課,她會躲在圍欄的一角,透過圍欄看向操場,把圍欄想象成狗籠子,而她拿著鑰匙站在籠子外,是她把這一群狗東西關起來了,免得他們狂犬病發作亂咬人。

她一直覺得動不動就說寬恕彆人也是寬恕彆人的人相當虛偽,做不到給傷害她的人揍回去解氣,隻會一張嘴叭叭叭,通過所謂寬恕強行產生拔高靈魂的幻覺,但受到傷害的人確實還是她自己,就像此刻的她——

自欺欺人。

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也許長大後她回過頭看時不再那麼痛苦,可她已經沒有淡忘的機會。

甄蒔趁體育課溜回教室,匆忙在白板上用血寫下那群瘋狗的名字,她就算下地獄也要詛咒他們不得好死,從教學樓頂一躍而下。

其實跳樓不符合她的人生美學,摔成一個爛西瓜,收殮時拚起來都難,更重要的是太浪費了,她不喜歡這種無法創造價值的死亡,本來她還想比較完整的死去,然後看看能不能捐出點有用的器官,這麼一跳估計最多隻能當花肥。

尼采以死亡為世人敲響警鐘,她做不到那麼崇高,她隻是咽不下這口氣,要給所有旁觀者和施虐者一場噩夢。

憑什麼?

砰,重物砸在地上。

下班的甄蒔拿出家門鑰匙,疲憊的她忽視了房間傳來的聲響……

組成陰魔的那些靈魂碎片已無法讀取,但白雲依舊從它們的悲鳴中感知到絕望。

不屬於白雲的悲憤在她心底蔓延,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核桃仁大的小腦瓜瞬間宕機,她在記憶中一路狂奔,恢複理智的陰魔以甄蒔的靈魂為主導,它穿梭於人們的夢境中,讓作惡者魔氣纏身,逼迫他們洗刷自己的罪孽,奪去陰德有損之人的壽數,贈與給被她所認可的人們。

隨著記憶的湧入,白雲不再隻是旁觀者,她與陰魔共享知覺。

她感知到奪取壽數吞食怨氣的快意,感知到贈與壽數淩遲般的痛苦,感知到對不公的憤懣,感知到對同類的關懷。

她聽見“自己”對李想說:

“憑什麼?”

憑什麼真善美不一定得到應有的回報?憑什麼不公得不到正義的伸張?憑什麼總會有沉默的人作為代價死在黎明前?

組成陰魔的靈魂並不都像甄蒔一樣可以保持清醒,他們無時不刻的叫囂著複仇,即使複仇的對象罪不至死

的確如她所言,甄蒔幫助李想們並不是出於所謂善良,他們隻是希望有這群本真靈魂的努力,能讓世界上少一個悲憤而亡的同類。

不過是物傷其類。

那是自絕望淤泥深處綻放出的希望之花,它並非純白,卻足夠令白雲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