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1 / 1)

士兵……軍隊怎麼會圍了他家?!

韋淮手腳冰涼,他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抄家滅族的大事,但此時擺出如此情形……

他慌慌張張地看向半開的宅門。

門後頭站著愁眉苦臉的管家,還有幾個韋氏的老人,仗著年紀大了站出來,被一人塞了把椅子強行要求坐下,表情也是又愁又無奈。

韋淮甚至還在門後那些探頭探腦的人群中看到了幾個與他相熟的家主,這幾位換上了下人的衣服,勉強藏著臉上的焦急。

他們怎麼還在這裡?!

那些家主們,是還剩下了這幾個沒有走脫,還是一個都沒有離開?

韋淮方寸大亂,目光像是蒼蠅一樣四處亂轉著,下意識想要找一個能夠幫到自己的人,或者至少能讓他問問清楚情況,而不要像是鄭含章這般,把他當成一條愚蠢的胖頭魚釣著玩。

他還真的看到了個認識的人。

——洛州長史,劉毓。

*

長史這個官名,看著相當文質彬彬,似乎開口則必從三代以上開始講起,字字句句都有古之經典可依。

但其實,從前朝太祖改換官製至今,長史就一直是一州文官中與軍事領域關聯最深的官職。

簡單舉個例子,如果將一州看成一個國家,那麼長史就像是兵部尚書,而衛雲庭擔任的那個都尉,才是真正會上戰場打仗的將軍。

正因如此,和兵部尚書一樣,在選任擔任長史的官員時,被首先考慮的往往是出身行伍之人。

而在當今這種戰亂的年代,軍隊中的階級提升,那可是要比走文官路線的晉升快太多了。

劉毓這個長史,便是整個洛州官吏係統中不屬於豪強集團出身的那些人裡頭,地位最高的一個。

韋淮知道他的背景。

劉毓的父親根本就是個農夫,被強行征召入伍後在軍隊中的表現竟然出奇的不錯,一次攻城時第一個上了城樓,獲得了“先登”這一戰場上頂頂稀罕的功績,隨後靠著這功勞混了個不算太低的爵位,又撞了狗屎運,趁著燕趙兩國交戰的時候,娶了流亡到洛州的大家閨秀,生下劉毓。

從農民到長史,從民到官,這樣的階級躍升,劉家才花了兩代人的時間,完全沒空養成豪強的作派,也沒有那麼多的錢去撐起豪強的門麵。

當然,劉家其實也不是很看得上這群距離世家還有不小距離,但是裝腔作勢卻比世家更過分的豪強。

韋淮一向不怎麼看得上劉毓,哪怕他知道對方有真本事,現在他卻不得不用殷切的目光看著他。

劉毓注意到了韋淮的目光。

他嗤地笑了一聲,隨後轉身走開了,隻給韋淮留了個寬闊的背影。

而他身邊跟著的那個瘦個兒青年,韋淮原本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個身量不高,看著還有些單薄的青年,然而對方在劉毓轉身之後,也跟著“哼”了一聲,轉身轉得比劉毓還利索,拂袖拂得比劉毓更乾脆——韋淮差點被長長的袖子抽在臉上,莫名其妙地朝著那青年看了兩眼。

不是,你誰啊?

鄭含章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無聲的互動,看到劉毓走得毫不留情之後,她搖搖頭,站到了韋淮身邊:“彆駕啊,你和劉長史的關係好像不大行哦?”

鄭含章:“我讓劉長史帶著兵駐守在你的家宅外頭,他連原因都沒問就答應下來了,嘖嘖。”

韋淮:“殿下!臣雖天資駑鈍,在彆駕這個位置上虛度了多年光陰,但臣從來兢兢業業,不敢有一步逾越雷池!不僅如此,臣也總是約束、教育家人,若有違反國法者,臣絕不包庇……臣不知是何處得罪了殿下,竟為家宅招至此禍!”

這一次,鄭含章沒再打斷韋淮的吟唱,他得以周全地將話說完,情真意切地表達了自己的哀傷、悲憤,還有被冤枉後的委屈。

鄭含章等他將情緒抒發完畢,眼淚滾過臉頰、聲音中混上了鼻音,這才拍著韋淮的肩膀道:“哎呀呀,彆駕,你這可就是大大的冤枉我啦!”

她按著韋淮的肩膀,一副咱哥倆好的模樣,另一隻手指向前麵那些列隊整齊的士兵:“我說你和劉長史關係不好,是在開玩笑呢,劉長史是問了我原因的——這些劉長史帶來的士兵呢,其實是我派來保護伯母的。”

韋淮:“……啊?”

鄭含章說的每一個字分開他都能聽得懂,合在一起就成了天書。

什麼保護?什麼伯母?

鄭含章歎息:“彆駕的記性不太好啊,回去之後記得多吃點核桃、豬腦之類的東西,吃啥補啥——我不是在出發前才剛和你說過,我是來和你升堂拜母的嗎?”

她放開韋淮的肩膀,雙手抱拳:“效仿古之能臣,互相升堂拜母,從此進退與共,一道做大事業!”

韋淮人都麻了,他先前將鄭含章說的那幾句話顛過來倒過去地分析著,唯獨覺得“升堂拜母”這四個字虛偽到了完全不用分析的程度因此沒管它。

誰知這會兒她竟然還在拿著這四個字說事!

不是……這用軍隊圍了他家,和升堂拜母有什麼關係?

鄭含章解釋了這個關係:“彆駕你想啊,前幾個月,司馬回為什麼要率領軍隊攻打洛州啊?這是因為洛州是個好地方啊!兵家必爭之地、六朝王氣彙聚,趙國他們眼饞得不行!”

“所以我猜,這次大敗後,他們雖然需要時間重振旗鼓、籌集糧草後勤,但絕對不會給我們太久的喘息機會!彆駕,洛州是危險的地方啊!”

“正是因為我與你的母親雖未謀麵,卻已經因為你的緣故將她視作親近的長輩,所以我才要派兵駐守此處保護她的安危,你可明白嗎?”

“所以你看,劉長史才剛剛打掃完朝邑城那邊的戰場,帶著大部隊回到鳳凰城,我就讓他帶著一隊精銳士卒來這兒啦!”

韋淮:“……”

他突然意識到,鄭含章其實是個特彆厚顏無恥的家夥,這種“我是為了你好啊”的話就連他都沒法那麼輕鬆、那麼真誠地說出口!

鄭含章拍拍手:“走吧,彆駕,咱們進去拜會老夫人吧?”

韋淮彆無選擇。

*

鄭含章嘴上說著要拜會韋淮的母親,但她在一眾親衛的保護下,從走進韋家大門的那一刻開始,就在四處亂看。

目光著重在那幾個探頭探腦,穿著韋家下人的衣服,卻很不習慣地抓領口、調整袖子的家夥們身上落了落。

“這幾位……”

鄭含章托著下巴。

“看著不像是下人啊。”

在先前和鄭含章的對話中,韋淮幾乎被打亂了所有的節奏,但他意識到一點:鄭含章還不打算和他撕破臉皮。

她找的借口雖然蹩腳,但明麵上還是客氣的,甚至,對於一些傻子來說,他們或許會覺得鄭含章分明是特彆重視他。

於是韋淮開口:“曾兄,李兄!哎呀你們都多大年紀的人了,怎能如此淘氣!分明是我的貴客,卻扮作下人的樣子——”

他話還沒說完,鄭含章臉上已然露出了然的表情。

“哦!”

她用力拍手,戰術後仰。

“我知道了!彆駕,這幾位一定就是你先前所說,被你資助著的讀書人吧!果然,這通身學識的氣質就是不一般,我都能一眼認出來!”

韋淮瞳孔猛縮,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鄭含章哈哈一笑,語速很快,吐字很密,就像是城牆上的萬箭齊發一樣讓人無法插嘴:

“來人,將這幾位讀書人請回府中抄書!放下韋彆駕已然答應過讓他資助的讀書人在農閒下來後為我抄書,我想,既然這幾位都到韋宅來拜謝彆駕了,那家中的地一定已然種完。寒門讀書辛苦,找個補貼家用的機會不容易,幾位可要好好珍惜,在我這裡抄書,抄一本就能拿半兩銀子呢!”

此時他們尚且站門口,距離外麵那一圈把韋宅圍得水泄不通的士兵不過半丈之隔,而士兵身後站著的,則是一些被如此大的動靜鬨到,湊過來看看熱鬨的老弱婦孺。

抄一本書,就是半兩銀子!

一個四口的農家,一整年的開銷加在一起,怎麼著也到不了三十兩銀子,這豈不是意味著,一年隻要抄六十本書就能養活一家子?

站在圍觀第一排,佝僂著背,扶著自己五歲的小孫子的老婦人眉心皺紋更深:“讀書好啊,小二子,讀書好啊。”

韋淮目瞪口呆,做為讀書人,他當然知道指鹿為馬這個典故,但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指鹿為馬中的一環。

他意圖糾正,鄭含章轉頭,笑道:“彆駕家裡資助的讀書人應該不止這幾位吧?不如我都見見——嗯,彆駕想說什麼?莫非這幾位的身份並不如我所想?”

韋淮想說是,但是鄭含章那雙顏色格外黑沉的眼睛已經盯在了他身上。

“總不至於……我想請走的這幾位,都是些跺一跺腳就能影響整個洛州的‘大人物’吧?嗯?”

韋淮全身一僵。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是他的餘光中,那些,他頹然地垂下了手,仿佛被人抽去了整根脊梁骨。

“殿下……殿下說的是。”

外麵都是兵。

他還能怎麼說。

*

劉毓隻是和洛州的這些豪門全都不對付而已,還不至於連那些位家主都認不出來。

他之所以會這麼聽鄭含章的命令,完全是因為在朝邑城中,他看到了一個值得信任的鄭含章。

他跟著鄭含章從韋宅中幾乎帶走了所有洛州豪強的家主們,一開始覺得鄭含章必定有些不好對人說的深意,到了後麵,他也開始慌了。

不是,這麼多人,全帶走?

行伍出身養成的習慣讓劉毓沒有當麵質疑鄭含章的決定,但在鄭含章感情充沛但終究略顯敷衍地與韋淮的母親見過一麵,上馬車回刺史府的時候,劉毓放棄了愛馬,擠上了鄭含章的車。

他有些不解地詢問鄭含章:“殿下,您今天帶走的可都是——”

鄭含章:“都是些力量最大的家主,我知道。”

劉毓有點激動:“殿下是如何知道他們一定會有所動作?又是如何準確地把握住了時間,一個都沒有放跑的?”

從他的視角看,他完全不明白鄭含章是怎樣將韋淮宅中發生的事情了解的如此清晰的。

當然是吃瓜係統啊。

鄭含章心想,係統及時彙報新瓜,她看到了,她也就知道了。

當然,心中所想自然是不能說出來的,她故作高深:“今日洛州豪強之所為,史書上的世家早已不知做過多少次。”

哦,原來殿下是以史為鑒,見微知著,舉一反三。

劉毓心中更添了幾分敬佩,但與此同時,也生出幾分對這樣一位明主的擔心來。

他道:“毓想不明白,殿下為何要一下子將所有豪強都得罪了呢?哪怕是下官這樣行伍出身的,也知道若是豪強不肯配合,整個洛州都會停擺,故而不得不與其虛與委蛇。殿下政令受阻,生氣是應當的,但是否操之過急?”

鄭含章笑笑:“劉長史莫慌。”

她從一旁的小抽屜裡拿出剩下的那個橘子,和來時一樣慢慢剝著,也分了一半給坐在自己對麵的人:“長史曉暢軍事,但在政事上卻稍有欠缺。你說,韋淮他是洛州豪強之首,今日為何任由我如此欺負,被我指鹿為馬也隻能點頭承認?”

劉毓:“嗯……是因為殿下乃天潢貴胄,聖上嫡子?”

鄭含章:“出身,對,這也算是一個。但最重要的,劉長史,是兵。此時在洛州的兵,少數是衛雲庭從長安帶來的,聽他的話;多數是洛州本地的,聽你的話。而你們兩位都站在我這邊。”

劉毓連忙作揖:“殿下神機妙算,毓唯有敬佩而已。”

鄭含章擺擺手:“算不得什麼。豪強手裡當然有私兵,平常保家護院,在需要的時候也能拎出來攪混水——但是這些私兵要如何與真正經過訓練,上過戰場見過血氣的士兵相比呢?”

“有一句話,稍微粗糙了點,但確實正確:槍杆子裡出政權。”

反正不管是冷兵器的槍,還是熱兵器的槍,都是槍嘛。

鄭含章:“君不見史書中的那些開國皇帝?他們手中有兵,而且能打,哪個世家豪強能對著皇帝嗆聲?哦,倒是也有,但基本上都是在找死。我現在的情況呢,比不上那些開國帝王,但完全可以將成功的經驗挪用過來。”

劉毓琢磨了下,皺了眉:“不對吧,殿下?按照這種說法,臣手上也有兵啊。”

鄭含章:“你剛才不是說了嗎,我有名義,我名正言順,我能向長安求援,讓吏部給我送一批官員過來。但你要是這麼做了,那就叫造反。”

她說話間已經吃完了那半個小小的橘子,伸了個懶腰:“不過呢,光靠著今天做的這些是絕對不夠的,大概從明天開始,這些豪強必定會反撲。”

劉毓:“這可要如何是好?”

他已經接受了自己在排兵布陣、兩軍對壘上還有點天賦,但在政務上純小白,幾乎和新手無異的設定了。

鄭含章:“政務之事用不著太擔心,頂多也就三個月時間。你知道麼,其實按照那群家夥屍位素餐的程度,就算三個月裡官府真的關門了也影響不大,再說,政務不還有我嘛。”

彆說在戰爭年代,休養生息、少發政令才是最好的政策;就算不在戰爭年代,鄭含章也確信帶著千年智慧總結出的經驗穿越而來的自己能夠應付得了洛州的治理。

真當她公務員考試準備是白準備的嗎?

她可是打算真正去基層,從村鎮做起的人啊!

帶兵打仗她不一定行,但治理一方,她對自己還是很有自信的。

有自知之明,有曆史上的諸多借鑒,有標準成功答案,還有對百姓的關懷、把他們真正當成人來看的正確眼光,鄭含章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輸。

這方麵劉毓不懂,但劉毓選擇信任鄭含章。

他點點頭,隨即好奇:“殿下,您為何確信這些豪強頂多堅持三個月?這三個月的期限可有什麼說法?”

鄭含章:“哦,這個啊。”

她的語氣相當隨便,就像是在說“剛才這個橘子好甜”一樣:

“長史要不要與我賭一把?就賭,趙國會不會在三個月內下令再次進攻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