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1 / 1)

鄭含章從一開始就知道,藏書閣的建立一定不會順利,因此,當韋淮在她吃晚飯時找上門來,她非但沒有驚訝,甚至還覺得韋淮來得太慢了。

韋淮卻全然沒想過,自己會見到一個正端著一碗熱湯麵,吃得鼻尖冒汗的鄭含章。

他一時愣在門口。

鄭含章看著他,從麵碗裡抬起頭來,咽下一口麵條,帶著幾分熱喘:“韋彆駕,你也來碗麵條嗎?”

韋淮:“……”

他鼻尖上凝聚著一團熱烈的鹵肉香,底下藏著更為質樸的麥香,這些香味不禁令他想到:他趕來之前尚未來得及吃晚飯。

事實上,彆說晚飯了,他午飯都沒吃,隻倉促地囫圇咽下了兩枚點心,這會兒饑餓驟然被喚醒,腹中很不爭氣地發出了一連串清晰的咕嚕聲。

韋淮的鼻尖上也開始冒汗了。

他掏出手帕,顫抖著手指擦去了這些汗珠。

韋淮:“殿下,書——”

鄭含章一點都不體貼地打斷了他的話,卻又相當體貼地拉過一張凳子指著,關心道:“彆駕請坐。”

隨即立刻轉頭對著屏風後麵大聲喊,不給韋淮半點插嘴的機會:“讓小廚房給韋彆駕也做一碗麵!和我吃的這碗一樣!”

說完這句,她才繼續笑眯眯地過來和韋淮說話:“彆駕,坐啊。哦對了彆駕,這麼晚了,彆駕來找我,是有什麼急事嗎?”

韋淮被這笑眯眯的模樣和語氣又逼出了一鼻子的汗。

鄭含章,他確信她大概已經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了,她將他的情緒打斷了那麼多次。

用麵,還有她那看起來人畜無害甚至還頗為熱情的笑容。

他本應該在剛進門的時候就說出這句話,用自己的急切和“慌張”為這位年輕,甚至可以稱得上年幼的殿下製造一點恐慌的氣氛。

鄭含章應該害怕,應該不知所措,進而一點點遂了他的願望,而不是現在這樣滿臉笑容,像是已經看穿了一切,並且準備好了他所不知道的陷阱,等著他往下跳。

但他已經坐在了這裡。

他不能不繼續。

韋淮咬著牙,語氣艱難,但還是憋出了整句話:“回稟殿下,您要找的抄書吏太多了,州內一時湊不出來。”

鄭含章挑眉:“不止鳳凰城,整個洛州都湊不出來嗎?”

韋淮點頭:“湊不出來。”

鄭含章:“無妨,有多少來多少,先抄著,反正這事也不著急。韋彆駕,你能尋來多少人?”

韋淮和她四目相對著。

鄭含章保持微笑,哪怕滿臉都是熱湯麵吃出來的汗,也仍然不減她的氣勢。

平穩、鎮定,完全不像是個十三歲的孩子。

韋淮突然意識到,這位殿下的眼睛其實很特彆。

鄭含章的眼珠很黑,比一般人都黑上很多,黝黑且深邃,像是一口望不見底的深井。

甚至讓他看得心裡直發慌。

韋淮強行逼著自己繼續看向鄭含章,而不是目光躲閃:“……回稟殿下,暫時……一個都沒有。”

他原先以為鄭含章會憤怒。

不管怎麼說她都隻有十三歲,是個還沒怎麼經曆過事情的孩子,怎麼可能喜怒不形於色呢?

但是現在,他看著若無其事的鄭含章,還有被侍女端到他麵前來,請他吃的這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麵,韋淮竟然覺得這才是正常的。

他隨即為自己產生了這樣的認知而恐慌。

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將鄭含章當成了個熟練的、老謀深算的對手。

一個和她的年齡、和她的閱曆完全不匹配的角色,一個鄭含章本不應該成為的角色。

鄭含章點點頭:“我知曉了,無妨的,彆駕,此事不著急,等日後有閒暇的書吏時再開始也來得及——一個月後?您覺得那時候會有空下來的書吏嗎?”

韋淮眼前浮現出方才那群在他會客廳中齊聚一堂的洛州豪強們那強硬且囂張的態度。

是,洛州被燒過一次,世家不怎麼在這兒花心思了。

但是沒了世家,自然會有一批人覺得自己可以頂替原本世家所占的位置。

這些新興的豪強同世家在底蘊上差得遠,但在氣焰和作派上儼然完全一致。

他們客客氣氣地叫他“韋兄”,對他說這位小殿下分明不懂文教也不懂政事,哪有隨便讓那些泥腿子窮鬼寒酸玩意碰到書的道理?法不可輕傳,佛家如此,道家如此,儒家也如此。

況且,這天下雖然鄭家的天下,但哪怕是雍朝太祖都知道得了天下之後要與世家豪強們共治呢,若無他們這些地方勢力為枝蔓,政令連推及各州都難呢!

他們,包括韋淮這個自己也是靠著家裡當上了彆駕的豪強子弟,對先前他們幾乎壟斷著整個洛州官場的情況相當滿意,不希望有任何的改變。

當然,改變是一定會有的,這道理和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一樣的,所以他們能做出一些讓步,比如說讓那位殿下在自家府中,還有官署後頭的那塊田裡研究研究種地。

然而,這讓步絕對不能大到每個想要讀書的人都能夠輕易獲得書籍的程度!

知識壟斷,是世家不被動搖的根本原因。

皇帝一個人治理不了天下,他需要很多中層的官員來執行命令,而這些中層的官員不像是軍隊中的中層將校那樣可以速成,中層官員是需要讀書並且有一定腦子和眼界的。

這些官員幾乎隻能從世家豪強中找到。

這也就是為什麼這些洛州的豪強們敢給鄭含章施壓的緣故。

和他們翻臉,鳳凰城,乃至整個洛州的官署就彆想運轉起來了。

當時的韋淮,在豪強環繞的環境中也有些飄飄然:他這個洛州彆駕說是洛州二把手,上頭永遠有人壓著,實際上流水的刺史鐵打的彆駕,他早就覺得自己是洛州這兒真正說了算的人了。

他笑著對那些或多或少都和自己沾親帶故的豪強家主們說:“除非殿下會分身術,能變出一千個自己同時乾活,否則她就隻能對咱們低頭。”

現在他沒那麼自信了。

雖然鄭含章的態度非常客氣,雖然到目前為止,她都還在讓步。

他們的態度……是不是太過了一點?

韋淮心想著。

或許可以稍稍放鬆一些,將一些不重要的書抄一抄,像是農書、地理誌……這些在鄭含章眼中也算是很重要的書籍。

韋淮不覺得這類書籍有多麼重要。

畢竟,光讀這些書可當不了官。

韋淮含糊其辭:“一個月後……殿下,其實洛州沒什麼文教之事,所以書吏數量一直不多,平日還有公事要忙。若是您一定要,下官以前倒也資助過兩三落魄學子,等他們家中耕種完畢後,下官便將人送到您這兒來為您抄書,您看可好?”

鄭含章端起碗來喝麵湯,發出了不拘小節的呼嚕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將麵碗放回桌麵上:“原來韋彆駕還資助著學生呢?”

她擦了把嘴,臉上因為涔涔的汗而晶亮,嘴唇沾了麵湯上漂浮的油星,也亮。

她伸手,隔著寬大的絲綢袖子抓住韋淮的手腕:

“我到洛州來這麼久了,還沒怎麼細致了解過彆駕家裡情況呢,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咱們現在就去?我聽說彆駕的母親今年正好六十歲了,不知身子骨還強健否?”

韋淮:“啊?殿下這——”

鄭含章:“走吧,上個馬車的事情——來人,備馬車!再準備上一份禮物!我要同彆駕升堂拜母!”

升堂拜母……能直接進入人家後院,見到人家母親,還很有禮貌地叫一句“伯母”,在當今這個年代的意義可太重了。

這幾乎就可以當做結拜。

韋淮心說他區區一個洛州彆駕,哪有資格和天潢貴胄升堂拜母。

韋淮從未在官場上見過這麼想一出是一出的人,然而鄭含章的地位就注定了她雖然會受限於官場上的潛規則,但是與這些規則不相乾的時候她就可以橫行妄為。

他被鄭含章拉著上了馬車,姿態無限接近於被強搶卻無法反抗的民女。

在韋淮捋著袍子坐下的時候,鄭含章掀起車簾一角,朝著外頭瞥了一眼。

韋淮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動作。

這一路上他都頗為忐忑不安。

他不知道鄭含章打算做點什麼。

她嘴上說的那都是一些什麼?

升堂拜母之類的說法,因為太過荒誕,所以韋淮乾脆就沒聽。

鄭含章倒是相當自在,她在上車之前還在袖子裡麵揣了兩隻橘子,這會兒正慢條斯理地剝著,將橘瓣上頭的每一點白絡給撕下來。

馬車車廂內的空間並不大,橘皮釋放的清新香味逐漸變得濃鬱。

這種香味明明很能讓人身心愉快,但韋淮卻在這樣的味道中心跳逐漸加快。

車輪碌碌,韋淮試圖開口說些什麼,但每一次要開口的時候,鄭含章都會遞給他一瓣橘子——當然,是沒有剔除過白絡的那些。

韋淮握著橘子:“殿下、”

這個“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鄭含章就往自己嘴裡塞了瓣橘子,一邊嚼一邊道:“彆駕,先吃橘子,剛才的湯麵有點鹹,橘子解渴。”

韋淮:“……”

對方眼看著是根本不想給他開啟話題的機會,他沒有攥著橘子的那隻手握緊又鬆開,掌心上留下了深深的幾道指甲掐痕。

鄭含章吃了半個橘子,第二個還沒來得及剝,馬車就停了下來。

有人從外頭掀起簾子:“殿下,韋宅到了。”

韋淮聽著聲音,覺得有點熟悉,但是一時卻又想不起來,他眉頭微蹙,跟在鄭含章之後下了馬車。

下一刻,他抬起頭,隨即幾乎要跌坐在車轅上。

他最最熟悉的家宅之外,竟然圍著一圈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