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念安睡醒了午覺起來,卻不見沈容身影,房間裡靜悄悄的。他自己穿了衣裳出來,朝外喊了一聲,雙喜推了門進來,笑說:“少夫人,您醒啦。”
“沈容呢?”
“少爺在湖邊喂魚呢。”
“這麼熱的時候去花園做什麼。”趙念安咕噥道,“走,去看看。”
夏日黃昏的湖麵仿佛泛著金光,如佛光一般聖潔,沈容背影蕭索站在那裡,長發被晚風卷起,渾身上下充斥著一種令人悲憫的情愫。
趙念安疾步向他走去,抬手拍了拍他的後腰,沈容撇過頭看他,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沈容長長歎了口氣道:“近來總是想起小時候的事情,我和母親在那個家裡就像是外人,祖母提防,父親打壓,康姨娘磋磨,隻有祖父真正心疼愛護我,是不是他一早就預料到了今日,所以給我取名沈容,希望我能有容人之度,是不是他知道我終有一日會報複,會行差踏錯,所以他臨死前要把免死金牌傳給我。我毀了相府,也是毀了祖父畢生的心血。”
趙念安環住他的身體,悶悶說道:“他一定是心疼你,才會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你,他害怕你吃虧受害,所以給你免死金牌,他替你取名沈容,是希望其他人可以容得下你,你沒有毀了相府,沈懷蔭本就沒有拜相之能,如今不過是回到了他原來的位置上,你是老相爺的嫡孫,你考了探花,你當了院史,你沒有令他蒙羞。”
沈容反手將他抱住,將腦袋俯進他的肩窩,悶聲悶氣道:“我沈容何德何能此生能娶你為妻,這天下間再也沒有比你更好的人,真正有容人之度的人是你。”
趙念安摸了摸他的頭發,禁不住笑道:“那你上輩子肯定做了許多好事。”
沈容抬起頭來,緩緩說道:“相府的根基從祖父過世後就已經爛了,輕輕推一把就會倒下,我真正要做的事,是把當年陷害我母親的凶手抓出來,為我母親洗脫冤屈。”
趙念安點點頭:“我陪你。”
*** ***
劉姨娘從陳夫人手中真正接過了管家的權力,林姨娘被沈相關進了柴房,陳夫人稱病閉門不出,賈千怡又回了娘家,康姨娘與沈蓮更是隻剩了半口氣,春歸院的奴才們也都挨了打,沒有一個能爬起來伺候的,整個府邸上下靜悄悄的,毫無生氣。
劉姨娘管這上下也無甚要緊,府裡頭如今這番光景,哪裡還有人來走動,隻酒樓的掌櫃親自來了一趟,討要了八寶鴨的三十兩銀子。
劉姨娘早起送了老爺去上朝,又去給老夫人請安,親自伺候湯藥。
她端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親自捧著湯碗,口口聲聲勸著,老夫人蜷縮著身體躺在被子裡,隻用後背對著劉姨娘,年邁無力的聲音緩緩響起:“快兩個月了,容兒可曾來探過?”
劉姨娘微微垂下眼瞼,臉上帶著一絲意味不明的表情,忖了半晌,輕輕說道:“太醫是他請來的,還叫送來許多名貴藥材,指明了是給老夫人您的。”
老夫人窩著臉,哽聲道:“他到底是惱了我了。”
劉姨娘無可奈何,隻好勸著說:“容少爺年輕氣盛,疼愛夫人罷了,老夫人想開些吧。”
老夫人久久不曾回她,屋子隻有窗板被風吹動發出的吱嘎聲響。
劉姨娘的臉上帶著一絲淒涼道:“老夫人,喝藥吧,涼了就不好了。”
老夫人抬起一點腦袋,用眼角餘光打量著劉姨娘,溫聲問道:“康氏與蓮兒傷勢如何?”
劉姨娘抿著嘴,眼神微微閃了閃,老夫人猛一轉身,用淩厲的眼神看著她,追問道:“照實說!”
劉姨娘不敢再瞞,語氣裡帶上了一絲哭腔,垂眸說道:“她們那日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郎中來看過,說是沒有性命之虞,隻是那傷口過於猙獰,加之天氣炎熱,傷口化了膿腐爛得厲害,郎中來剔了腐肉,來來去去怎麼都不肯好,郎中說須得躺上四五個月,至於日後會如何,就得看造化了。”
老夫人一把抓住劉姨娘的手腕,她手一顫,碗裡的湯藥撒了一手,老夫人緊緊擒著她,顫巍巍道:“什麼叫日後造化?你給我說清楚!”
劉姨娘吸了吸鼻子,流了一滴眼淚,緩緩說道:“蓮小姐倒是沒什麼,隻是康姐姐興許好了以後......走路不順當。”
老夫人懊惱痛苦地鬆開她的胳膊,無力地靠倒在床背上,劉姨娘連忙取來軟墊塞進她腰間,扶著她身體,哭勸道:“老夫人注意身體啊。”
老夫人眼底悲哀道:“什麼叫沒什麼,蓮兒還未出閣,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被打屁股,還是皇太後身邊管事嬤嬤下的手,今後誰還會要她,她這一輩子都毀了。”
劉姨娘抱住她身體,與她一並痛哭,似是感同身受一般勸慰道:“不會的,有老爺在,咱們蓮小姐不會沒人要的。”
老夫人悔不當初,她想用孝道壓趙念安,趙念安反用禮製壓她,這終究是一個無解的問題,這一步她走得太著急了。
老夫人喃喃一般說道:“幸好沒有牽累到康兒,賈千怡回來了嗎?”
劉姨娘勺起湯藥喂進老夫人嘴裡,淡淡說道:“說是過了中秋再回來,日前聽老爺說起,睿王不曾與咱們生疏,隻是如今風口浪尖上,他們也忌諱,等過了這一陣,該是如何還是如何。”
老夫人嘴裡抿著那微微涼卻的苦澀湯藥,心中感慨萬千,娶妻到底還是應該門當戶對,當日沈容要尚皇子,她一心覺得門楣光耀,也想著沾沾光,借借皇子的力,結果迎進門一尊他們供不起的大佛。到底是睿王府這門親事相對了,賈千怡雖是庶女,但也是獨女,為著康兒這唯一的女婿,睿王也得賣命撈他們相府一把。
老夫人喝了半碗藥,擺擺手不肯再喝,隻倚在床背上出神,劉姨娘把碗放去一旁,替她撚了撚被角,老夫人望著她低眉順眼的模樣,輕聲歎道:“你從前是懷蔭身邊的侍女,伺候他也有十幾年了,可惜一直沒能有個孩子。”
劉姨娘表情一滯,她低著頭眼底露出一絲狠厲,再仰頭的時候嘴角卻是攜著苦笑,她坐回圓凳上,溫溫道:“妾身沒有這個福氣。”
老夫人歎氣,捏了捏眉心隨口問道:“府裡其他人都還好吧?”
“老爺起初雖有些心情鬱結,可近來也舒緩了許多,康姐姐的病情妾身不敢與他往壞裡說,畢竟郎中也不曾把話說死,許是也有好的機會,林姐姐叫老爺關去了柴房,妾身去看了幾次,她呆呆的也不知什麼心思,方小姨娘如今還住在容少爺的院子裡,妾身不敢擅作主張叫她搬走,加之她最近身體不適,沒什麼胃口還總是乾嘔,妾身想著左右康少夫人還沒回來,先讓她住著再說,陳夫人日前也病了,如今好了許多,每日在暢憂閣教禾小姐讀書寫字,隻是妾身想著,這麼大的府邸,總還是要夫人來管的。”劉姨娘說得雲淡風輕,一臉的隨意,表情亦是淡淡的,不像是在提點什麼。
但老夫人卻瞬間厲起了眼睛,急切道:“你說什麼?”
劉姨娘露出些驚慌神色,怯怯道:“妾身到底沒有學過管家,自然不如夫人,想著......”
老夫人打斷她,追問道:“你說方小姨娘如何?”
劉姨娘遲疑地看著她的眼睛,慢條斯理說道:“近來她身子不大好,一點東西都吃不下去,尤其是魚蝦,瞧一眼就乾嘔,聽她侍女說,似是夜裡都睡不好,總是驚夢。”
老夫人大喜道:“她這是懷孕的症狀,劉氏,你不曾有孕,自然不懂這些,快快快,快請郎中來給她把脈。”
劉姨娘手足無措道:“妾身這就去吩咐。”
老夫人心中一口沉氣長長吐了出來,都說赤子不善妒,那是彆人,趙念安若是知道方小姨娘有了孩子,又不知會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隻要有了這個孩子,趙念安與沈容必然是雞飛狗跳,等那時候道理與人情都會回到相府手中!
老夫人頓時有了精氣神,叫侍女伺候著換了衣裳,去院子裡動動腿腳,人活這一世,起伏沉淪都是平常事,萬事皆有峰回路轉的時候。
老夫人踱步了片刻,又吩咐侍女,趕緊去給方小姨娘送些湯湯水水,看看還缺什麼,一並送去。
劉姨娘親自去探望方小姨娘,見她神色憔悴躺在床上,作出心疼萬分的表情,迎過去坐在床邊上,親熱說道:“小姨娘怎麼了這是?怎麼越發憔悴了?”
方小姨娘低垂著臉,攥著手道:“身子有些不爽利。”
劉姨娘用帕子掩著嘴笑:“我也當你是病了,你這姑娘真是糊塗,是不是月信一直沒來?”
方小姨娘緊緊抓住她的胳膊,盲目慌張道:“劉姨娘你怎麼知道?”
劉姨娘拍了拍她的手背,嘴裡含著笑:“你日日乾嘔,怕是有孕了吧?我明日叫郎中來給你把把脈。”
“不行,不能請。”方小姨娘的眼淚一瞬間奔湧而出,“劉姨娘救我啊,劉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