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遠侯許久沒進這相府大門,進了茶廳後,半點不安分,左手盤著玉球,右手東摸摸西摸摸,嘴裡叨叨著說:“這屋子十多年了,也不知道修一修,這簾子當抹布都嫌它埋汰,這怎麼辦親事?豈不叫人看笑話嗎?”
侯夫人抿了抿嘴,瞪著他道:“侯爺,過來坐吧。”
北遠侯搖搖頭,唉聲歎氣坐回椅子裡。
侯夫人壓低聲音說道:“聽說二殿下要封爵,若是如此,喜宴定是要在殿下府邸辦的。”
北遠侯恍然,拍了拍腦袋道:“瞧我這腦子。”
兩人喝口茶的工夫,老夫人便攜著一家幾口到了,北遠侯看了她一眼,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倒是侯夫人站起身恭敬請了安,又在北遠侯背上擰了一把,北遠侯不情不願抱了抱拳道:“老夫人好久不見了。”
老夫人淡淡笑著應了,吩咐眾人落座。
北遠侯道:“今日聽說賜婚詔書下來了,本是想來瞧瞧我那爭氣的大外甥,也沾沾喜氣,沒想到老夫人在家裡,真是趕巧了。”
老夫人捧著茶道:“老身也是剛回來,這十年裡,容兒有侯爺侯夫人細心教養,不僅學問做得好,人也出息,全是侯爺侯夫人的功勞。”
老夫人如此說話,北遠侯心裡痛快多了,沈容在侯府這些年裡,心情鬱結是他開導的,夫子先生也是他請的,衣食住行是侯夫人打理的,連如今尚皇子也是侯府鼎力相助,與相府半點關係沒有。
陳夫人麵色淡淡坐在一旁,她與沈相本就是老夫少妻,與沈容這份母子情誼也隻是麵上的,左右與她不相乾,若是派她做事好好做了便是,輪不到她指手畫腳。倒是沈相麵色異常難堪,沈容是他的嫡子,如今功成名就無論哪一項都沒有他的功勞,他忍了半晌卻是插嘴說道:“容兒少時在相府讀書,那時候便基礎打得紮實,長大了自然也不會差。”
北遠侯翻了個白眼,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沈容垂著眼勾了勾唇,他比沈康小兩歲,年幼時讀書不如他,父親便說他天資駑鈍難成大器,再長幾歲開了竅,處處比沈康聰慧,父親又罵他恃才傲物不知兄友弟恭。事已至此,卻來說什麼在相府根基打得紮實,真真是可笑。
老夫人盤著佛珠道:“容兒此次尚皇子,宮裡定會派人來打理,陳氏。”
陳夫人連忙應了一聲。
老夫人看著她道:“等宮裡來了人,你好生接待,由他們做主,你幫著操持就是,若是有不懂或是為難的,再來問老身。”
陳夫人連連稱是。
侯夫人微微垂著眼,看著交疊的雙手,慢悠悠道:“是了,這曆來尚皇子也輪不到咱們指手畫腳,左右不過是幫襯幫襯,如今二殿下不曾貶為庶民,又要封爵,自然更輪不到我等插手了。”
“封爵?”沈相倏地站了起來,“這是什麼意思?”
侯夫人‘喲’了一聲,笑道:“聖旨今日就下來了,也不知封的什麼爵,昨日剛聽見風聲,沈相不知道嗎?”
老夫人亦是一臉震驚,她怔了半晌又恢複了平靜,微微皺著眉不知在琢磨什麼。
沈容忙說道:“舅母有所不知,喜詔不需相部過目,尚書院擬好之後直接呈典司院,再由聖上過目即可。”
侯夫人笑道:“我倒是忘記了,容兒之前就在尚書院寫喜詔,若不是你升遷升得快,說不定這喜詔還得由你自己寫。”
北遠侯哈哈大笑道:“自個兒給自個兒寫賜婚詔書,有趣有趣。”
沈容訕訕道:“拿這個來打趣。”
北遠侯笑得合不攏嘴:“如今容兒是林戶院院史了,雖不用你寫喜詔,但銀子得從你手裡撥,這回典司院內務府可不敢說缺銀子了吧。”
沈容苦笑道:“舅父說的什麼話,撥銀子的事情有內需庫把控著,且都有規製,哪裡是我說了算的。”
北遠侯揶揄了他幾句,心裡高興,忍不住開懷大笑。
沈相看在眼裡越發刺眼,板著臉說:“你如今雖然是林戶院院史,但一切還得循規蹈矩,切莫讓人抓了把柄,害了我們相府上下。”
北遠侯笑聲戛然而止,他擰著眉道:“大喜日子開開玩笑罷了,動不動上綱上線,這裡是府裡,不是你相部,擺你個青天大老爺的譜!”
老夫人擺擺手道:“侯爺說得不錯,懷蔭,分寸拿出來,不要口無遮攔。”
北遠侯愣愣看著老夫人,這老婆子怎麼轉性了?從前她可不是這樣的,那心眼子壞了去了,做事不厚道,還處處打著公正公道的旗子,沈懷蔭這個性完完全全就是像了她,如今怎麼調轉槍頭幫他們侯府說話了?
沈相沉著臉坐回椅子裡不再吭聲。
老夫人緩緩道:“此次親事辦得匆忙,雖有宮裡來人打點,但總歸咱們自己府裡也得出些力,要請哪些賓客,懷蔭你擬個單子拿來,我再替你添補添補,等宮裡來人問,陳氏你拿著單子再與他們商量。侯府那邊若是有要請的賓客,也一並列個單子來,叫陳氏擺在一起呈上去。”
侯夫人笑道:“老夫人想得周到。”
老夫人道:“此外就是聘禮的事情,既然侯爺今日來了,也是趕巧,就趁著今日一並說了吧。”
沈相悶聲看著老夫人。
侯夫人端正了身體道:“既然老夫人有心說,咱們就好好聽聽。”
老夫人問道:“陳氏,府裡頭還有多少鬆動銀子?”
陳氏看了看侯夫人,呐呐說不出話來。
老夫人沉了沉臉道:“不必扭捏,侯爺侯夫人是自家親戚,你直說了吧。”
陳夫人攥著帕子道:“上月聖上賞了容兒一萬兩銀子,容兒儘數拿回了家裡,除了這一筆,府裡頭還有六七千鬆動銀子......”
“六七千?”沈相猛地站了起來,難以置信道,“我一年俸祿銀子加上莊子裡的收成也不隻六七千,你怎麼當的家?”
侯夫人連忙道:“聘禮是心意,咱們尚皇子,左右也越不過人家的嫁妝,儘力而為就是了,再不濟我們侯府也能幫襯著些。”
北遠侯與侯夫人對視一眼,抿著嘴偷樂。他們來時就商量好了,巴不得相府賬上一分銀子沒有,這聘禮都由他們侯府出,到時候外頭再去一宣揚,這大外甥除了姓沈,和相府有屁個關係,探花也是他們侯府的,皇子也是他們侯府的,麵子自然也都是他們侯府掙了去。
老夫人喝止道:“你無需罵她,這個相府從前我當家,老相爺在時,先皇與當今聖上多有賞賜,宅子雖大,但裡裡外外連仆役也不過三十餘人,自然年年有結餘,如今這宅子光主子就有許多位,仆役更是六七十人,你如今又被罰了俸祿,府裡捉襟見肘也是有的。”
陳夫人泫然欲泣道:“謝母親體諒,容兒年歲到了,兒媳心裡也是知道的,那日他將一萬兩賞銀交給兒媳的時候,兒媳也同他說了,這些銀子留著給他娶妻用,左右府裡再貼補些,也差不多了。”
侯夫人輕輕笑了一聲:“一萬兩?夫人平日裡不在後宮走動,也不喜與人交際,怕是還不知道吧?”
陳夫人揚起眸子看著侯夫人問:“知道什麼?”
侯夫人涼涼道:“二殿下陪嫁,陪一百萬兩。”
“多少?”陳夫人嚇得立了起來,“多少?”
北遠侯粗聲粗氣道:“一百萬兩!”
陳夫人手腳顫抖道:“相爺一年俸祿銀子才三千六百兩,加上莊子裡的收成也不過七八千,一百萬兩?侯夫人莫不是見我小門小戶,戲耍我吧?”
侯夫人麵色沉靜喝了口茶,笑說:“二皇子身份自是貴重的。”
老夫人心裡雖詫異,但也知道侯夫人不至於拿此事逗樂,她尤其見不得陳夫人這般登不了台麵的模樣,她板了板臉道:“侯夫人方才說了,聘禮是心意,咱們相府三代清流,自然是比不上皇親國戚富貴的。”
侯夫人含笑道:“雖是心意,卻也不能太叫人笑話了去,不如由我們侯府拿二十萬聘禮,權當是我們對容兒的一片疼愛之情。”
沈相剛要說話,老夫人道:“萬氏辭世時留了陪嫁在相府,當時說好要拿來給容兒當聘禮。”
陳夫人倏然鬆了口氣,她怎麼把這茬給忘了。
侯夫人溫溫笑了一下。
老夫人道:“她嫁入我們相府,侯府陪了三十萬嫁妝,其中兩枚價值連城的同心玉佩,折價二十,她辭世後,你們要了回去。”
北遠侯瞪著眼道:“那是我老爹老娘的定情信物,自然要拿回去。”
老夫人頷首道:“另有十萬嫁妝,她在相府十年也用的七七八八,還剩不到四萬五千兩,如今都在我私庫裡,這四萬五儘數拿來給容兒當聘禮用,各位沒有意見吧?”
侯夫人笑道:“這原也是應當的,隻是這四萬五,仍還是少了些吧。”
老夫人動了動身體,侍女連忙拿了個軟墊枕在她腰下。她坐舒服了才緩緩說道:“老身手上值錢的有兩個田莊,再有二萬兩銀子,老身有兩個孫子,日後康兒也得娶妻生子,留一個田莊與他,另一個田莊與二萬兩銀子儘數給容兒,如此折價四萬,加上萬氏四萬五嫁妝銀子,陳氏你從公賬裡拿一萬五出來,湊個十萬拿去給沈容下聘。”
陳夫人慌張道:“拿了一萬五千兩出來,賬上可就隻剩二千兩銀子了。”
老夫人不緊不慢道:“公賬上也有兩個莊子,若是你肯,也可不拿銀子,拿個莊子出來,折價兩萬,隻是老身擔心你今日肯了,日後少了莊子上的收成,府裡不好過活。”
陳夫人緊緊攥著手,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北遠侯道:“若是勉強,還是由我們侯府出二十萬聘禮,那也無妨。”
老夫人看了看陳夫人,歎了口氣,又問沈容:“容兒,你為官一年多,手裡可有些家私?”
沈容倏然站起身,誠惶誠恐道:“祖母不知,孩兒當官不久,之前隻是七品書吏,月俸不過六十兩銀子,後來雖升遷,但父親被罰俸後,孩兒的俸祿儘數交給了家裡,想的便是咱們都是一家人,應該同甘共苦。”
老夫人沉默了片刻,歎了一聲道:“是祖母冒失了,想來也是,你雖官職不低,但資曆尚淺,逢年過節聖上也未必厚賞。”
沈容舒了口氣道:“多謝祖母體諒。”
陳夫人欲哭無淚,除了那一萬兩銀子,沈容不過往家裡交了幾個月俸銀,總共不過幾百兩,如今卻要將相府唯一那點鬆動銀子都拔乾淨了,喜宴雖由宮裡承辦,不需他們相府花什麼大銀子,但人來客往,茶水甜湯,糕餅果子總得備著些,哪能清湯光水的叫人登門,豈不是叫人看笑話嗎?
陳夫人猶在想著,老夫人拍板道:“就這麼定了,湊十萬兩給容兒作聘。”
沈相麵色鐵青,忍不住說道:“母親,是不是拿的太多了?皇子雖貴重,但咱們相府素來清廉,也不必打腫臉充胖子。”
北遠侯‘哦’了一聲道:“此話說的難聽,好似我們侯府的銀子是貪汙來的。”
“多什麼?”老夫人不滿道,“四萬五是容兒母親的陪嫁,還有四萬是我出的,另有一萬是容兒自己掙來的賞銀,府裡不過拿出來五千,多什麼多?”
老夫人說話向來擲地有聲,她板了臉,沈相便不敢多說什麼,訕訕應了兩句,緩說:“那兒子今日就去列賓客名單,列好了再請母親過目。”
北遠侯與侯夫人對視一眼,聳了聳肩,默默喝起了茶。到底是老夫人精明些,硬著頭皮拿出了十萬兩,半點不讓他們侯府沾手。隻是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且等著瞧吧。
幾人又商談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看天色不早,北遠侯攜著侯夫人回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