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甚少與人走動,辦春日茶宴還是頭一回,一早遣人送了請帖去北遠侯府,請侯夫人過來一道吃茶。
北遠侯府與相府素來不睦,侯夫人雖看不上沈相做派,卻也不會遷怒旁人,接了帖子答應會去。
陳夫人又托母親請了參謀院一些同僚家眷,於二月初二擺起了茶宴。
康姨娘本想出席茶宴,聽說侯夫人要來,頓時垮了臉子,她從前與萬氏針鋒相對,對侯夫人又豈有好顏色,隻是眼下沈康婚事要緊,康姨娘忍著些怨氣,換上新衣裳,款款去了茶廳。
陳夫人見她出現,心下愕然,她微微蹙起眉道:“今日茶宴,你一個姨娘過來做什麼?”
康姨娘勾了勾唇,癡癡一笑,緩聲道:“妹妹年輕,姐姐擔心你不周到,特意過來瞧瞧。”
陳夫人惱怒道:“茶宴快開始了,各家夫人親眷們也快到了,你既已看過就快回去吧。”
康姨娘不作聲,緩緩落了座,說話間,各家女眷們的轎子馬車已然到了門口,侍女們陸陸續續將人請了進來。
陳夫人惱羞成怒,連忙喚人道:“快來人,把康姨娘帶回後院歇著。”
她一聲令下,竟是無人敢動,誰不知道這府裡頭屬康姨娘最受相爺寵愛,她入府二十餘年,盤踞甚深,此刻若是聽了陳夫人的話架了她回去,待相爺回府後勢必要拿他們問罪,故此誰也不敢強行押康姨娘回去。
陳夫人穩住心神,見客人們已經入茶廳,隻好笑吟吟待客。
來客多是參謀院同僚的家眷,沈相素來不喜與人走動,如今打著相看的幌子卻是與相府建立關係的好機會。
家眷們皆盛裝而來,眾人一一落座,侍女們捧了茶點過來,茶點雖普通,但夫人們知道沈相素來清廉,心下倒也坦然,不曾覺得相府招待不周。
人群中有人笑問:“怎麼不見兩位沈大人一起來吃茶?”
陳夫人含笑道:“容兒與康兒公務繁忙,剛回了府,換下官服就過來。”
幾人笑吟吟說了會兒話,侍女來報,北遠侯夫人到了。
眾人連忙站起身,康姨娘抿了抿嘴,不情不願立了起來。
侯夫人本是笑著走進廳堂,突見滿屋子妙齡少女赤子,意味不明笑了一聲:“我當是尋常吃茶,若是知道今日相看,該叫家中幾位女兒一並過來。”
陳夫人忙道:“隻是尋常喝茶罷了,侯夫人快請坐。”
侯夫人勾了勾唇,緩緩落了座,她幽幽看了康姨娘一眼,意味深長道:“這位夫人好生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
眾人看向康姨娘,方才來時匆忙,還未一一介紹過,且夫人女眷們總是內斂些,還不曾放開了閒話家常。
陳夫人麵色難堪,康姨娘卻落落大方道:“妾身康氏乃相爺妾侍,伺候了相爺二十多年,夫人嫁入相府日子不長,妾身怕她出紕漏,特意過來瞧瞧,大家吃茶,不必管我。”
眾人麵麵相覷均不敢吱聲,隻訕訕端著茶來喝。
侯夫人‘嗤’了一聲,她捧著茶杯坐在椅子裡,用茶蓋撥弄杯子裡的茶葉星子,垂著眼緩緩說道:“我小姑子當家時,我也來相府喝過幾回茶,那時走動的都是自家姐妹,相爺不喜鋪張浪費,後來也就不再辦茶宴,我十多年沒來相府喝茶,倒是忘了府裡還有個沈康,如今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是該替他好好相看。”
陳夫人麵色尷尬道:“也不隻是康兒,還有容兒也到了年歲。”
侯夫人抿了抿嘴,擲地有聲道:“容兒日前剛被聖上拒了婚,此時相看,也不知是打誰的臉,既是沈康年長些,且康姨娘都上了廳堂,那便是替沈康相看,夫人不必拐彎抹角,大大方方說出來就是。沈康受相爺疼愛,連名字也要與康姨娘沾邊,他如今當了大官,各家夫人小姐也都是好的,都坦蕩些,不必遮掩,也都挺直了腰杆,叫康姨娘好好過目。”
陳夫人麵色訕紅道:“這、這叫什麼話......”
康姨娘抖了抖大袖,麵色赧然,按捺著怒氣道:“侯夫人說話也忒難聽了。”
侯夫人笑看著康姨娘道:“康姨娘裝什麼內斂樣子,大方些,看中了誰家姑娘,隻管說出來,是丁是卯點明白了。”
侯夫人話說到這個地方,廳內姑娘們都拿紈扇擋住了臉,生怕被康姨娘看了去。
康姨娘惱怒無比,臉上卻仍是嬌滴滴的,甚至流下了淚來,她拿絹帕擦著眼淚道:“侯夫人無緣無故作踐妾身作甚,妾身不過是愛子心切,巴巴地想看一眼罷了,怎得到了你嘴裡,成了妾身下賤了。”
陳夫人沉下臉道:“住口!”
“把你的眼淚收回去,半老徐娘流個眼淚沒什麼好看的,在座也沒有憐香惜玉的男兒,受不了你這洪水猛獸般的架勢。”侯夫人‘啪’的將茶盞扣在桌子上,冷下臉道,“你倒是聰慧,我一字未說你下賤,你倒是字字都聽明白了,即是如此,就該自持些,彆上趕著叫人晦氣。”
侯夫人剛動了怒,沈容與沈康就到了,兩人怔怔站在門口望著裡麵。
沈容往前走了一步,剛想說話,侯夫人卻攔住他道:“你閉嘴,我還沒說完。”
沈容訕然笑了一聲,卻是不敢出聲。
陳夫人麵色鐵青,卻隻能勸道:“今日茶宴,侯夫人消消氣,再喝杯茶吧。”
侯夫人轉過身,怒瞪向她道:“我還未說你,你明知我們侯府要替容兒尚皇子,你辦這茶宴還要把我請來是什麼意思,我有心與你交好,你卻想踩著我過河,我們侯府不是什麼下等的破落戶,沒得讓你這麼糟踐,我今日就把話放在這裡,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二皇子我們也相定了,誰敢從中作梗,就是與我們北遠侯府作對。”
侯夫人一把拽起沈容胳膊:“走,今日跟我回侯府住!”
沈容被她拽著去了門口,待上了馬車,沈容才笑說:“舅母剛才好大的架勢,真真是女中豪傑,可把那些夫人小姐們都震住了。”
侯夫人氣夠了才笑:“跟了你舅舅幾十年,彆的沒長進,火氣日益見長,可見他平日裡多叫我糟心。”
沈容含笑看著侯夫人,與她說了許多真心話,侯夫人悠悠歎著氣道:“你從小吃了許多苦,難得遇到真心喜歡之人,舅父舅母絕不會袖手旁觀,一定幫你把人娶回家。”
沈容眼眶濕潤,卻是笑著點了點頭。
沈容將侯夫人送回侯府,卻還是要回去相府,今日茶宴不歡而散,若是沈容躲去了侯府,沈相必定借機發揮,舅母可以不顧惜自己名聲,但他沈容不能裝瘋賣傻撒手不管。
沈容回到相府之時,沈相剛回府不久,此刻正在茶廳裡聽康姨娘撒潑,康姨娘痛哭流涕,尋死覓活一般撲倒在沈相懷裡,而陳夫人亦是默默垂淚,用絹帕捂著眼睛哭得無聲無息。而沈康站在一旁用哀慟的眼神望著眾人,卻是不發一語。
沈容低低喊了聲父親,沈相見他回來,猛一拍桌子,厲聲道:“你還知道我是你父親!”
沈容苦笑道:“您自然是我父親。”
康姨娘眼淚縱橫道:“今日夫人設宴請侯夫人來喝茶,本是好意,卻不想侯夫人拿我撒氣,她在咱們相府裡都敢這般欺我辱我罵我,若不是有人在背後挑唆,她豈會如此咣火,說到底還是因我們母子身份低微,才會被人輕賤,過了今日,整個皇城女眷都要笑話死我,與其如此,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沈相咬牙看著沈容道:“我們相府哪裡待你不好,沈容,你怎會變成今日這副模樣,一點不念彼此親情,你這番作為叫康兒日後如何議親,讓你康姨娘又如何做人?我原以為這十年裡你有些長進,卻不想在侯府變得這般自私刻薄冷血無情!”
沈容緩緩在椅子裡坐下,就這麼不悲不喜看著沈相,仿佛要將他今日這般咬牙切齒的模樣深刻進腦海裡一般。
沈容勾著唇,緩緩笑了一聲。
沈康大喝一聲道:“你笑什麼?”
沈容道:“兒子心裡高興。”
“你高興什麼?你有什麼好高興的?”沈相鬆開懷裡康姨娘,繃著臉走向沈容。
沈容徐徐說道:“人總是會變的,可父親卻始終如一,秉性如此,對康姨娘的疼愛也是如此,從前對我母親的眼淚視而不見,如今對陳氏亦是如此。”
沈相倏地麵色一變,猛然看向陳夫人,按捺著怒氣道:“哭什麼?有話就說。”
陳夫人此刻內心煎熬,痛苦不堪,卻一時間不知道應當怪誰,怪她母親出了餿主意?怪侯夫人囂張刻薄?怪康姨娘擺弄是非?還是怪沈容袖手旁觀?她心裡的委屈無人訴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了哪裡,來了相府七八年,她總感覺自己像個外人,即便如今有了沈禾,也始終融不進這個家裡。
陳夫人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隻捂著眼睛簌簌地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