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坐著小船到了湖心閣,因著年關,匠人們都歇下了,府邸裡隻留了少數仆役看著,沈容自是知道趙念安不過故意找麻煩,到了湖心閣也未真的上心,隻吩咐兆喜點了燈,兀自坐在椅子裡出神。
兆喜歎了口氣,見他神色疲憊,忍不住說道:“天色不早了,少爺要不要回府用飯?明日再來也不遲。”
沈容淡淡道:“這身回去太過紮眼,你悄悄回去替我拿身衣裳,我獨自坐會兒。”
兆喜苦著臉道:“少爺何苦如此傷神,您若是當真放不下,不如放下身段去求,您腦子聰明,定是有法子的。”
沈容苦笑:“我自然放不下他,可我如今也糊塗了,不知該如何是好,不知如何才能讓他歡喜,也是我錯,不曾想過他的處境,居高自傲,才會傷了他。”
兆喜長歎一聲,卻是道:“少爺,小人去替您拿衣裳。”
他從屋裡出去,順著彎彎繞繞的小路走至堤岸旁,正要渡船卻見遠處有小舟過來,他定睛一看,即刻往回跑,氣喘籲籲跑回樓閣,急急說道:“少爺,二殿下來了。”
沈容歎了一聲,起身往外走,行至堤岸旁,趙念安的小舟恰巧靠了岸,正搖搖晃晃準備下來。
夜色已黑,沈容怕他腳下趔趄,又怕他厭惡自己,猶疑之下卻聽趙念安打了個噴嚏,沈容大步上前,握著他的手腕將他牽上了岸。
趙念安手裡捧著袖爐,腦袋縮在鬥篷裡,臉凍得通紅,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沈容鬆開他的手,淡淡問道:“殿下怎麼來了?”
“我不能來嗎?哪裡我不能去?”趙念安冷冷看著他道。
沈容微不可聞歎了口氣,對兆喜道:“你去點燈籠來。”
又對趙念安道:“請殿下稍等一會兒。”
方德子看了看天,他們來時天色還有些明亮,一轉眼卻黑了透,這湖心小島還未修繕完成,四處雜草叢生,顯得甚是陰森。
三人站在河堤旁的小路上,一語不發等著兆喜過來。
沈容突然道:“方才忘記給殿下行禮。”說著便直直跪了下去。
趙念安心裡煩躁得很,卻又說不出話來,他們近來總是如此,沈容對他十分疏離,叫他跪就跪,叫他站就站,叫他彆過來他就不過來,偏還有方德子在旁拱火。
趙念安越想越憋氣,板著臉不叫起。
正要諷刺他幾句,嘴一張卻是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他吸了吸鼻子,瑟瑟發抖道:“沈大人......阿嚏......真是個好官......馬車......阿嚏......過了相府都不進去,還記得......阿嚏......記得本殿下的吩咐......阿嚏......”
沈容仰著頭問道:“袖爐呢?”
趙念安吸了吸鼻子,一臉不高興道:“涼了。”
沈容蹙起眉宇,忍不住說:“涼了你拿在手裡作甚?”
趙念安冷哼道:“輪得到你來教訓本殿下?”
方德子歎了口氣,勸著說:“殿下,地上涼,不如讓沈大人起來說話。”
趙念安語焉不詳地應了一聲。
沈容站起身道:“天色漸深,等兆喜點了燈籠來,下官送殿下回去。”
趙念安縮在鬥篷裡,身體打著顫,倔強道:“回去?我還沒細細看過這裡,你莫不是擔心我挑刺,著急趕我走吧?”
盈盈月光下,趙念安瑟縮著身體,鼻頭凍得通紅,嘴唇也凍得發抖,說話時微微閃著眼,模樣可憐極了。
沈容忍不住想上前抱他,忍了半晌隻歎著氣道:“天氣嚴寒,殿下著了風了如何是好?早些回去喝口熱湯,暖暖身子。等天晴了再來看也不遲。”
趙念安心裡幽怨,卻是冷著臉道:“我病了自有倩兒心疼,不必你來管。”
沈容心頭一沉,臉色越發難看,沉著臉不再說話,點點頭站去一邊。
趙念安瞥他一眼,微微抿了抿嘴,側過些臉不去看他冷漠的麵孔。
方德子不自在道:“兆喜怎麼還不來,奴才去瞧瞧,殿下自己個小心些。”轉身又對沈容道:“勞沈大人照看著些,小人去去就來。”
方德子一走,兩人仍是相對無言。
冬日的寒風簌簌地吹,趙念安冷得渾身戰栗,雙手更是凍得僵硬,他偷偷去瞧沈容,沈容依舊是麵無表情的模樣,他心裡委屈極了,臉上卻依舊是冷冰冰的。
須臾間,沈容突然問道:“冷不冷?”
趙念安側過身去,一字不回他。
沈容走近兩步,試探性握住了他的手,趙念安嚇了一跳,微微縮了縮身體,卻不掙開。
“手怎麼這麼冷?”沈容既無奈又心疼,緊緊攥住他的手。
趙念安掙了幾下掙不開,板著臉道:“放肆!你以為我還會與你親近嗎?我看見你就討厭。”
沈容淡淡道:“殿下之後可一並罰我,下官認罰,隻是彆著涼了才好。”他攏了攏趙念安身上的鬥篷,然後又握起他冰冷的雙手,放在手裡揉搓哈氣。
趙念安定定看著他,半晌才說:“我回去好好想想,明日如何罰你。”
沈容點點頭:“怎麼罰都可以。”
趙念安見他殷勤,心情好了許多,又想起他哄騙自己,原早已有了姨娘的事情,又覺得惱怒不堪。可又見他手上裹簾,想起那日他傷痛欲絕的模樣,心裡更是千滋百味,一時難以承受。
忍了半晌,終是忍不住問道:“你的手如何了?”
沈容沉默了半晌,語氣平淡道:“傷得不重,隻是傷口略有些猙獰,所以用裹簾遮了起來。”
“哦。”趙念安垂著眼,慢吞吞道,“你上次說的酒樓在何處,我肚子有些餓了。”
“一會兒下官叫兆喜替殿下去打點。”
趙念安呐呐道:“你不去嗎?”
沈容道:“下官回府裡吃。”
趙念安猛地把手抽回,冷聲道:“倒是忘記了,沈大人家中有如花美妾,自是要回去用飯的,大人若是著急,現在就走吧,不必在這裡像根木頭似的站著。”
沈容不出聲,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卻是說:“下官等兆喜點了燈籠來。”
趙念安嗤聲道:“還等什麼燈籠,沈大人無所不能,遊水回去就是了。”
沈容長長歎了口氣道:“殿下說笑了。”
“說笑?”趙念安冷下臉來,道,“本殿下像是在說笑嗎?方才沈大人說認罰,一轉眼就拋諸腦後了嗎?”
沈容再多的耐心也被他氣笑了,他咬著牙道:“即是如此,下官遊就是了。”
他轉身往湖岸走去,趙念安吃了一驚,見他似是真的要跳湖,嚇得趕緊去追,夜黑風高,他方一抬步,就被腳下石頭絆了一跤,身體一衝朝著地麵‘哐當’一聲摔了下去。
沈容聽見聲音回頭,趙念安已經摔在了地上,他連忙折返跑去,半蹲在地上將人扶起來,也不知摔沒摔傷,眼淚鼻涕倒是流了一臉,沈容將他摟在懷裡,拿帕子給他擤了擤鼻涕。
趙念安揉了揉眼睛,哭喪著臉說:“不愧是納了姨娘的人,如此著急回去,便是遊水也無妨。”
沈容沉著臉看著他,喉頭哽動道:“你到底想如何?”
趙念安自己也不知道,他搖了搖頭不說話,雙手緊緊抱著沈容腰身,半點不肯鬆開。
沈容見他這般,心裡也是無奈,摟住他柔聲問道:“酒樓還去不去?”
趙念安仰起頭看著沈容,甕聲甕氣道:“你陪我一起,我就去。”
沈容不置可否道:“摔疼沒有?”
趙念安仍是搖頭。
沈容扶著他站起來,見他似是無恙,心下終於鬆了口氣。
兩人等回方德子與兆喜,一並去了酒樓,等菜上齊,方德子與兆喜識趣地退出去。
沈容斟了杯酒遞過去道:“先喝杯熱酒暖暖身子,你今日受了凍,仔細彆著了風寒。”
趙念安接過酒喝了,兩人便再無動靜,既不動筷,也不出聲,就這麼悄無聲息乾坐著。
卻是趙念安先出聲說道:“你今日相看如何?可見到了可心的小姐赤子?”
沈容正盯著麵前酒杯出神,聞言抬起頭看去,正欲回話,卻見趙念安紅著眼睛,眼眶濕潤地看著自己,模樣怯怯的,與從前向自己撒嬌時彆無二致。
沈容恍惚喚了句:“殿下?”
趙念安可憐巴巴問道:“怎麼了?”
沈容遲疑半晌,問道:“殿下不生我氣了?”
趙念安麵色慌張,連忙拿起筷子吃菜,一眼不去看沈容表情,嘴裡絮絮道:“我自然是生氣的,我何時說過不生氣了?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竟然戲弄本殿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麼身份。”
沈容笑容苦澀道:“想來也是,我沈容如此大逆不道,竟敢妄想娶殿下為妻,換了任何人都不會原諒。”
趙念安整張臉紅得像是火燒雲一般,方才還冰涼的雙手一瞬間變得炙熱,他攥著手緊張地看著沈容,語無倫次說道:“你、你實在是膽大包天,虧你說的出來,還想本殿下做你赤子,做你的春秋美夢去吧。”
他說完拿起筷子,往沈容碗裡夾了一塊羊肉,軟軟笑道:“快吃吧,羊肉涼了就不好吃了。”
沈容茫然看著他。
趙念安又夾了一隻餃子給他,嘴角噙著靦腆的笑,笑眼彎彎道:“你喜歡吃麵食,快嘗嘗。”
沈容拿著筷子沉默了半晌,突然哈哈笑了起來,幾乎是笑出了眼淚來,他長長吸了口氣,笑道:“竟是我庸人自擾了。”
趙念安兀自吃著菜,納悶道:“你在說什麼,你不吃嗎?”
“我吃,我這就吃。”沈容笑吟吟向他看去,眼神裡不再似往日那般漠然無光,他總以為他的冒進傷害了趙念安,卻不想真正傷人的卻是他的望而卻步。
從這一刻起,他不會再有一絲猶豫,他分明已經放過了趙念安,是他自己又轉身跑了回來,從此以後他會牢牢把眼前之人抓在手心,再也不會放他一步。
是夜。
趙念安蜷縮在被子裡,懷裡抱著那剔了炭火的袖爐,笑得見眉不見眼。
方德子無奈道:“時候不早了,殿下快就寢吧。”
趙念安笑得合不攏嘴:“你說他膽子怎麼這麼大,竟敢肖想我做他赤子,真是無法無天,我才不理他,真是可笑,叫他做夢去吧。”
方德子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望著床簾道:“殿下,睡吧......”
“你明日多備些炭火出門,再去太醫院取些傷藥來,我叫沈容拆了裹簾讓我瞧瞧,若是實在嚴重,再請太醫給他治傷。”
方德子歎道:“奴才記下了,殿下睡吧......”
“真是膽大妄為,想得美呢。”趙念安在被子裡打了個滾,抱著沈容的袖爐緩緩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