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念安一句話將工期壓了一半,林戶院無法,隻得多請人手,戲樓子和花園趙念安不許動,倒也不是壞事,林戶院緊著原來的圖紙繼續修繕,其他地方待典司院改過圖紙後再動工。
趙念安去時,府裡忙得團團轉,到處都是人頭攢動,塵埃仆仆。
方德子道:“殿下,昨夜剛落了雪,地上濕滑,還是傳轎輦吧。”
“不必了,我走走。”趙念安問,“沈容此刻在何處?”
“聽說在後宅呢。”
“去瞧瞧。”趙念安攏了攏身上的鬥篷,將帽子戴起來,捧著小手爐向前走。
方德子歎了口氣,隨著他去了後院。
寒冬臘月的日子裡,沈容隻穿了一件黑色的束身薄襖,頭發未束冠,用一根綢帶係了起來。
趙念安極少見他穿深色衣裳,更是不曾見他如此利索的打扮,往日裡他總是顯得溫文爾雅,認誰都覺得他儒雅,如今被逼急了,倒也顯出了幾分真性情。為了修繕好這座府邸,沈容事事親力親為,白日監工,與兩院落實各處構造,夜裡不斷精修圖紙,照著趙念安的喜好調整細節。
半月下來,雖疲憊不堪,倒也生出一些樂趣。
趙念安走到花園時,他正與一名女工說話,兩人不知在說些什麼,笑得喜逐顏開。
趙念安看著他歡喜的笑臉,苦澀道:“本想讓他吃些苦頭,卻不想他樂在其中。”
那名女工搬著花盆離去,沈容回頭才注意到趙念安站在雪地裡,他穿得嚴實,裹著朱紅色的鬥篷,端端往那一站,用疏離的眼神看著自己。
沈容速速向他跑去,方德子冷著臉道:“沈大人見了殿下為何不行禮?”
沈容停下腳步,斂去臉上笑意,撩開衣袍跪了下去:“下官拜見殿下。”
趙念安垂下眼看他,淡淡道:“沈大人如此欣喜,想必事情順利,定能按期交工。”
沈容猶然跪在地上,仰頭說道:“不敢耽誤殿下大事。”
“如此便好。”
趙念安轉身要走,沈容突然伸出手去,拉住他的衣擺站起身,問道:“你吃過飯不曾?附近有一間酒樓我時常去,你若是還未吃飯......”
“大人什麼身份,也配與我同桌吃飯。”趙念安一臉不耐地打斷他,“我不曾叫你起來,你便好好跪著。”
“已經兩個月了,你要如何才能氣消?”
趙念安道:“大人莫不是搞錯了,我不過是來府裡看看,不是來與你閒話家常,放開我!”
沈容死死拽著趙念安的衣服不鬆開。
方德子衝上來掰他的手,他仍是不放,方德子的指甲深深掐進了他的肉裡,摳得他手背血肉模糊,鮮血汩汩從他手背滑落,染紅了趙念安鬥篷邊緣的一圈白羊羔毛。
“我隻想問你一句。”沈容紅著眼問道,“你我是否決計再無可能?”
趙念安被他突如其來的瘋魔驚了一跳,見他滿手是血眼神絕望,一時間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方德子惱羞成怒道:“你放什麼臭狗屁,做你的春秋大夢,難不成你還想我們殿下給你當赤子?趕緊放開!”
“是,你我絕無可能。”趙念安將所有情緒吞回肚子裡,板起臉道,“沈大人與其在這胡言亂語,不如好好想想,若是府邸修繕得不好,我會如何治你。”
沈容在那一瞬間腦海裡閃過許多事情,一些邪惡的念頭不斷在心頭湧現,若是他用些手段,巧借東風,再借他舅父北遠侯的勢,未必不能強迫趙念安嫁他為妻。可如此,他與沈懷蔭又有何不同,舅父說得沒錯,他終究成為了他心中最憎恨的人。
他總以為自己深愛趙念安,心心念念想把他抓在手裡,到頭來卻是自己傷他最深。
沈容從未像今日這般厭惡自己,他驚恐地鬆開了手,倉皇失措往後退幾步,他深深看了趙念安幾眼,最後轉身跑開。
方德子大怒道:“這混賬東西,讓他走了嗎?”
趙念安撩起鬥篷衣擺,低頭看去,猩紅的血色刺的他雙目通紅。
方德子連連罵了幾句,半晌卻不見趙念安動靜,他轉頭去看,趙念安正捧著那鬥篷出神。
方德子連忙道:“殿下,奴才去傳轎輦來,您彆擔心,往後出來咱多帶些人手。”
趙念安喉頭哽動,許久喃喃道:“流了這麼多血,怕是傷得厲害。”
方德子一拍大腿,懊惱道:“哎喲殿下哎,您還心疼他做什麼?”
趙念安喘了口氣才說:“我怕他耽誤工期罷了,回吧。”
趙念安翌日再來,不見沈容,卻在花園處見到了昨日的女工,他定睛再看,竟是李畫兒。
公孫侍郎見趙念安一連來了兩日,立刻叫人收拾了幾間屋子,容他暫作休息,雖簡陋些,但寒冬臘月裡也能暖暖身子。
趙念安在屋裡坐著,捧著暖手爐子,命方德子把李畫兒叫來。
李畫兒來時茫然,見是趙念安麵容一喜,隨即又緊張害怕起來,瑟瑟地縮著脖子,跪著喊道:“少爺好。”
方德子罵道:“你這蠢丫頭。”
李畫兒愣了愣,回過神來,連忙改口道:“拜見殿下。”
趙念安淡淡問道:“你怎麼在這裡?高山縣如何了?”
“高山縣一切都好,那日貴人們走後,小人本想在高山縣謀份差事過活,隻是小人過往不好,當過娼妓,多少受人眼色,恰好遇上劉青,他拿回賣身契後準備去彆的地方闖闖,我便與他結伴同行,稀裡糊塗來了皇城,恰好遇上招工,本是不要我們的,隻是恰逢年關,又著急請人,便請我們做些簡單的活計,等過了年府邸修好了,我與劉青再去尋彆的差事。”
趙念安問:“劉青也來了?”
李畫兒點頭道:“劉青會寫字,管事叫了他去幫忙,小人隻會賣力氣,中午在膳房幫忙,其他時候就在花園裡幫著搬搬抬抬。”
趙念安垂著眼想了一會兒,卻是問道:“劉青是陸道遠的赤子,陸道遠還在高山縣,他如何出來了?”
李畫兒語焉不詳道:“此事小人也不清楚,隻知王耀山一直握著劉青的賣身契,他們之前並未結親,隻是對外宣稱夫妻罷了。”
方德子見趙念安心緒不寧,低聲道:“曲終人散也是常有的事情。”
趙念安想起昨日沈容看他的眼神,問道:“今日怎麼不見沈容?”
李畫兒道:“夫人近日來為了修繕府邸的事情十分操勞,聽旁人說他每日隻睡一兩個時辰,那日他還同我說,這是少爺要住一輩子的地方,一定要細細地打理,不能有一點錯失。”
“誰問你這個了?”方德子拔高嗓門道,“殿下是殿下,沈大人是沈大人,不許再叫錯了,再叫錯一次小心掌嘴!”
李畫兒倏地把腦袋低下去,連連說道:“小人不敢了。”
趙念安製止道:“好了,不要嚇唬她,李畫兒,你去忙吧。”
李畫兒離開後,趙念安派人去找沈容,等了半個時辰才把人等來。
沈容依舊穿著昨日的衣裳,手上纏著裹簾,臉上沒什麼表情,進門後便恭恭敬敬行了禮。
趙念安支著腦袋懶洋洋倚在榻上,腰間枕著軟墊,一手握著袖爐,見了沈容,涼涼道:“後院這塊地方一點變化都不見,沈大人倒是有空去躲懶。”
沈容從袖中拿出一張宣紙,跪在地上淡淡說道:“下官正要來稟,昨晚下官與典司院公孫侍郎商量過,將原先衛國公夫人與妾侍的院子圍牆拆了,重新劃分,再另起兩間屋子,如此一來可將原來兩間院子劃分成五間小院,可供殿下五房妻妾所住,若是今後殿下妻妾成群,衛國公府後麵還有一塊地方,可令建一座宅子,兩相打通,應是足矣。”
趙念安嗤笑了一聲,他坐起身體一臉戲謔看著沈容,笑道:“沈大人果然是隻納過妾,未娶過妻,不懂正室的貴重,衛國公夫人的院子不要動,妾侍的院子隔成六間,我與表妹情深義重,隻會與她生兒育女,其他妾侍赤子既無子嗣,住得小些也無妨。”
沈容依舊跪著,麵色如常道:“如此甚好,如此修繕起來較為容易,進程也會快些,下官立即與公孫大人協商細節,若殿下無事,容下官先行一步。”
“站住,我讓你走了嗎?”趙念安冷聲道,“沈大人如今是越來越有脾氣了,說走就走,絲毫不把本殿下擺在眼裡。”
沈容麵色平靜道:“殿下恕罪,下官任憑殿下吩咐。”
趙念安板著臉看著他,半晌才說:“方德子,把來時路上買的糖栗子拿來。”
方德子應了一聲,捧著一包糖栗子過來。
趙念安看著他傷口處的裹簾,悠悠然道:“沈大人寫得一手好字,必然手巧,我嘴裡無趣,不如沈大人剝些栗子一起吃,打發打發時光。”
沈容微微蹙著眉卻不出聲。
趙念安又道:“沈大人有空去躲懶,卻沒空為本殿下剝幾顆栗子?”
沈容跪著行了幾步,拿起栗子摸了摸,說道:“栗子涼了,下官再去買一包來。”
趙念安朝方德子使了個眼色,方德子會意,立刻提近了熏籠來,他將熏籠擺在趙念安腳邊,笑吟吟道:“沈大人請吧。”
沈容依舊跪著,他將栗子鋪在雲紋的鏤空護罩上,熏籠下層燃著碳,不消片刻便將那冷冰冰的栗子焐得溫熱。
方德子端著水盆來給沈容淨手,他淨了手,跪坐在地上,拿了一顆栗子來剝,剝好了便擺在一旁的小碟子裡。
趙念安冷聲道:“仔細些,碎了的栗子狗都不吃。”
沈容剝得細致,趙念安卻不吃,隻盯著他看,見他手背裹簾滲出了血,眼神動了動,卻仍是不發一語。
栗子實在太糯,剝完了所有也不見幾顆完整的,沈容隻得道:“下官遣人再去買些來。”
說話時手背已然一片血紅,他仍是表情淡淡的,既不傷心難過,又不憤怒氣惱,隻是溫溫地說著話,像一個沒有情緒的布偶。
趙念安恍惚間想起他昨日癲狂的模樣,突然又掀起了怒潮,他惡狠狠道:“沒用的東西,滾出去!”
沈容不溫不火道:“謝殿下,下官這就出去。”
他一走,趙念安狠狠將手裡的袖爐砸在地上,沈容在門外聽見了動靜,他沒有回頭,徑直踏入滿布積雪的庭院。
方德子哎喲一聲,立刻上前道:“那不知道好歹的東西,等他去了刑部,一定找人教訓他!”
趙念安轉頭瞪著他,竟是簌簌掉下了眼淚。
“殿下您這是什麼了?奴才真是不明白,您若是真的氣不過,稟了聖上,隨意按個名頭處置了他就是,何必彎彎繞繞拿他逗樂子。”
“都是你!都是你!”趙念安哭喪著臉道,“誰叫你傷他,你把他手傷成這副模樣,他定是氣壞了,今日連看都不肯看我。”
方德子震驚地看著他,久久說不出話來。
趙念安流著眼淚道:“我氣他有了姨娘還來撩撥我,我如此身份,難道要我做他赤子嗎?還要我與人共侍一夫,我心裡真是恨極了,每每想到都恨得透不過氣來。可我真是喜歡他,我想他像從前那般親近我,哄我笑,逗著我玩兒,我以前一說倩兒,他都要生氣吃醋的,他如今連正眼不瞧我,一定是氣壞我了。”
方德子丈八和尚摸不著頭腦,遲疑道:“那刑部還去不去啊?”
趙念安擦了擦眼淚,罵道:“去什麼去!都是你乾的好事!”
方德子端起桌上栗子道:“殿下吃點栗子消消氣,沈大人親自剝的。”
“我看得到!不用你說!”趙念安撚了一顆送進嘴裡,細細咀嚼著,待消了些怒氣方說,“去傳轎子來,我要回去了,栗子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