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來時蘇院史已經跪了半個時辰,他半跪半趴在地上,整個人蔫蔫的,似乎是沒了生氣,懨懨的好似一個將死之人。
自沈容為官以來,雖不到一載,卻備受蘇院史照拂,尚書院上下無不受他關懷。
沈容見此景心痛難當,他快步上前將蘇院史扶起,低聲道:“大人彆跪了,下官想了個辦法,下官可以請太子殿下去說情,他此次立了大功,想必聖上會看他顏麵。”
“沈容,你向來聰明,若非走投無路,也不會用這種蠢辦法,此事事關龍顏,陛下不會高拿輕放,你請太子說情,隻會叫太子為難,不僅如此,你欠了太子的情,將來便受他掣肘。”蘇院史連連咳嗽,臉上浮起不自然的紅暈,他緊緊抓住沈容的手,顫巍巍地說,“是老夫不謹慎,未將文書看仔細,來時未穿官服,尚書院有一套,你去幫我拿來。”
蘇院史仰頭看著沈容,那雙渾濁的眼眸突然變得清明又銳利。
沈容感覺到蘇院史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指甲幾乎嵌到了他的肉裡,他艱難地點了點頭,放下蘇院史朝著尚書院跑去。
沈容自來習武,隻消片刻便回到尚書院內,他三步跨作兩步穿過議事廳,一路衝進蘇院史書房。
待四下無人,他方顫抖地拿出方才蘇院史塞進他袖口中的東西。
他將竹紙攏開,平攤在桌麵上。
他來不及細想,為何蘇院史手裡有吳侍郎詔書的副本存檔,這本應該留存在典司院內,如今聖上正在用午膳,午膳之後他便會召典司院將此存檔拿去過目。
沈容忽然間明白了蘇院史的用心,他大為震撼,也大為觸動,十年來,他從未像今日這般情緒煎熬,他曾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了對旁人的喜怒哀樂,除當年那個孩童外,他不會再對任何人的悲歡離合有情緒起伏。
沈容痛苦難當,他拉開木櫃抽屜,拿出蘇院史官印,在竹紙空白處按了下去。
蘇院史那日突然病重,回府時未將官印帶走,沈容不知他是否將全盤計劃處理妥當,但事已至此,蘇院史冒了如此大的風險,沈容願意陪他走一步。
沈容蓋完官印,等顏色乾透,同時他將官服拿起,垂在臂彎處。
正當他準備收起竹紙之時,他驚覺沈相的官印歪了半個位置,且印章顏色較淺模糊不清。
沈容雖與沈相關係不睦,但對他尚算了解,此人板正,做任何事至少表麵功夫齊整,他蓋章向來四平八穩,所繪字畫上的小印也蓋得端正,從未像此般歪斜。
沈容的腦海裡閃過一個極為離奇但十分可靠的想法。
沈相的官印並非自己所蓋,而是有人自作主張替他蓋了上去,昨夜事發匆忙,禦前催得急,事情又發生在大半夜,詔書送去相部後,沈相並未親自過目,而是有人代他看了詔書,並且蓋了印,此人既能拿到他的官印,且沈相未將他供出。
沈康......必是他......
若是如此,這件事情的性質便完全不同,應由沈相與沈康擔全責,吳侍郎乃疏忽瀆職。
這個想法在沈容腦海裡不斷浮現,可他並無佐證,且他如今已經蓋上了蘇院史的官印,時間緊迫,容不得他耽誤半刻。
他收起竹紙,拿著官服往外走。
迎麵碰上徐侍郎,徐侍郎愣了愣問道:“你怎麼從院史大人房裡出來?”
沈容露出難過表情:“院史大人叫我回來拿官服。”
徐侍郎沒有細問,隻叫沈容趕緊去送。
沈容走出尚書院沒幾步,就見典司院公孫侍郎苦笑著向他走來。
公孫侍郎向沈容作了揖,抖了抖袖子道:“蘇院史從前是我老師,如今卻犯了如此大錯,當真是大逆不道,也難怪聖上龍顏大怒。”
沈容悄無聲息將竹紙遞給他,憤憤說道:“他即是你老師,你卻落井下石,無禮至極!”
公孫侍郎怒道:“你區區從四品也敢罵我,本官品階再低也有四品,不知好歹!”
他罵了一聲,轉身即走。
沈容怒瞪他一眼,抬步也走。
蘇院史跪得幾乎暈厥了過去,內侍幾次勸他他也不肯起,直到沈容跑來,他才堪堪直起身道:“官服來了。”
“下官來晚了。”沈容將官服給他披上,未有穿得太嚴實,將他裡麵的常服露出一些,又在他常服的腰帶上掛了一塊玉佩。
蘇院史垂眸看了一眼,徐徐說道:“孩子,聽老夫一句勸,你凡事過於謹慎,不夠暢快,望你今後能活得自在些。”
沈容紅著眼說:“晚輩往後還要倚仗大人照拂,必定聽大人教誨。”
蘇院史滿臉慈愛看著他道:“好孩子。”
兩人在外等了一會兒,內侍來報,聖上宣蘇院史進去說話。
沈容扶著蘇院史站起來,將他送到殿門口,看著他邁著顫巍巍的雙腿一步步挪進殿內。
聖上剛用了午膳,又被趙念安使著性子硬拖著說了許久話,喝了一肚子茶水,未時將他轟走才得空宣蘇院史進來。
蘇院史老態龍鐘跪在地上,用喑啞的聲音自述罪責,那模樣落在聖上眼裡尤其刺眼,滿朝文武就沒有中用的了?
聖上麵色凜冽,隻叫內侍把存檔拿來。
內侍出門去喚,不多時親捧著冊子呈至禦前。
聖上瞥了蘇院史一眼,抖開竹紙擺在案前,他垂眼看去勃然大怒道:“詔書與存檔內容竟不一致,尚書院、典司院、相部,全都瞎了嗎?眼珠子若是無用,統統給朕挖出來!”
蘇院史伏在地上羞愧難當道:“老臣眼拙,老臣無用,請聖上息怒......”
聖上深吸了幾口氣,按捺住火氣低頭再看幾眼,突然見他瞪圓了眼睛,像是怒極了,一手抓起竹紙砸在地上,大喝道:“你抱病在家,你告訴朕,上麵如何有你的官印!”
蘇院史顫顫巍巍道:“昨夜老臣身體轉好已能下床,放心不下尚書院眾人,便進宮來看,恰逢急詔,順道過目了那份大逆不道的詔書,蓋、蓋了老臣官印,是老臣過失,是老臣過失,是老臣......”
聖上大怒道:“把沈懷蔭押來!”
內侍去傳了沈相,又將昨夜守宮門的侍衛叫了過來問話,侍衛語氣淡淡道:“蘇院史的馬車戌正進宮,戌正三刻離宮。”
院史之上可以駕車入宮,行兩側宮道。
典司院負責歸納檔案的公孫侍郎也稱昨夜收到的竹紙上確有蘇院史大印,隻等沈相被押了來,他跪在地上神情憔悴,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整個人失魂落魄語無倫次。
聖上瞧著他,心裡真心是不痛快,昔日他與端王爭儲,先皇本不看他好,覺得他不如端王威嚴霸氣,是老相爺沈朝恩力排眾議,冒著結黨營私的罪責親手將他捧上皇位,先皇駕崩後也是老相爺助他穩定了江山,他隻沈懷蔭一個兒子,庸庸碌碌無所作為,生拖硬拽才當上了參謀院院史,老相爺辭世後,為了扶他宰相之位,他身為一國之君,親自出宮賀他大生,為他作臉,太平盛世裡,他這個宰相便就當得無功無過毫無建樹,如今朝堂上不過稍起風波,他便這幅萎靡不振的姿態,簡直就是個飯囊衣架不堪入目!
聖上憋著火氣,指著沈相道:“你告訴朕,昨夜這冊子上是否有蘇院史官印!”
沈相叩跪在地上,茫然失措看著眾人,他佝僂著腰意誌消沉的模樣竟與古稀之年的蘇院史無異。
過了許久,他仿佛回過了神,用極慢的速度仰起臉,透過鏤空長桌望向聖上鞋麵,顫聲道:“有、有蘇大人的印,確有其事。”
聖上怒目看向蘇院史,正欲發落他,突然瞧見他腰間垂下的玉佩,他吃了一驚,定定地看卻不出聲。
那是沈朝恩的貼身之物,他無論如何不會看錯。
一晃已是三十多年,他登基也已二十餘載,他看著蘇院史那垂垂老矣的模樣,恍惚間想起從前的日子,彼時蘇院史還隻是典司院侍郎,是他親自宣讀太子詔書,並將其遞到自己手上。
聖上斂了斂怒氣,卻仍是發作罵了幾句:“你這老東西年紀大了就告老還鄉,老眼昏花連字都看不清楚,還敢在朕麵前放肆!”
他將蘇院史及吳侍郎革職,又打了吳侍郎八十個板子將其轟出宮去,沈相及典司院李侍郎罰俸一年,回家閉門思過三月。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