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的隊伍幾日後啟程回宮,隊伍浩浩蕩蕩,經月餘水路回到皇城,他們走時春暖花開,歸來已是盛夏。
沈容升遷尚書侍郎,尚書院上下皆來慶賀,他與往日一般表現得溫和謙卑,半點不曾逾越。
侍郎的工作較之前並不辛苦,他負責撰寫冊封詔書,是喜詔,院史大人親自教他。
蘇院史將他叫到身邊,一一指點他其中門道。
冊封詔書大致分為兩類,前朝與後宮,詔書按規製撰寫,大體上是一樣的,若聖上無特彆批示,尚書侍郎可自由撰寫,寫罷交於尚書院史,待院史確認無誤,喜詔不必交由沈相,直接交去典司院侍郎手中,經典司侍郎確認無誤,便呈聖上過目,若是典司院對措辭有異議,便打回尚書院再行商榷。
蘇院史捋著胡子道:“這喜詔說好寫也好寫,畢竟是喜事,多半不會得罪人,說難寫也難寫,尤其是前朝後宮諸人諸麵,措辭要謹慎,不能犯了忌諱。”
蘇院史勾勾手指,請沈容附耳過來,然後才壓低聲音說道:“尤其後宮娘娘們咬文嚼字甚是厲害。”
沈容掩著嘴笑了一下。
蘇院史老頑童一般竊竊笑道:“私下說說,莫要聲張。”
沈容頷首稱是。
蘇院史又道:“措辭要貼切,近年裡不能重複,不同妃嬪之間也有講究,例如陛下賜萬貴妃封號‘萬’字,一則因娘娘母家姓萬,二則,萬字意味萬千寵愛於一身,昔日娘娘剛入宮,母家無人,可謂是無權無勢,僅憑聖上寵愛一路扶搖直上,盛寵招妒,聖上亦有所察,便隻能婉轉表現其情誼,故賜封號萬妃,看似隨意,實則情深,尚書院撰寫的冊封詔書被聖上打回三次,最後寫的是蕙心紈質、溫婉嫻淑,當年聖上與娘娘以蘭花結緣,這兩句既貼合娘娘性格,又隱隱暗喻聖上眷寵,且溫婉嫻淑用的是嫻靜的嫻,特意避開了賢貴妃娘娘的封號,便是如此謹慎,賢貴妃娘娘也發了一通火。”
沈容道:“看來這裡麵多得是門道。”
蘇院史笑眯眯道:“不妨事,冊封詔書非急詔,通常有一兩日時間容你揣摩,若有難寫的詔書,我與典司院侍郎大人也會與你一並磋商,尚書院幾位侍郎大人你也可去請教,他們都是溫和良善之輩。”
沈容忙道:“自是如此,下官入仕以來,受尚書院上下許多照顧,有諸位大人在,下官心裡安心許多。”
蘇院史寬慰地笑:“這宮裡的門門道道確實多得很,日子長了你便知道了,咱們尚書院在諸院中當屬下遊,同是侍郎大人,尚書院隻從四品,典司院卻是正四品,不過雖是如此,尋常也比他們清閒許多,若有疏漏,也有其他院部與沈相頂著,算是優差。”
沈容真切笑道:“無事還能去書庫讀讀書,尚書院才是真正花朝月夕之地。”
蘇院史捧腹笑道:“你這書簍子!”
*** ***
南巡數月,舟車勞頓,趙念安回到宮裡大睡了幾日。
沈容如今從四品,每日需上朝,又剛升遷不久,諸事繁忙無空理他,趙念安無聊了幾日,正在偏閣啃梨子,見方德子笑嘻嘻進來,他連忙坐正問道:“是不是沈容來看我?”
方德子笑容一滯,身後林倩兒歡脫跑來。
趙念安拍拍腦袋,他這幾日一直在想沈容的事情,倒把表妹給忘到腦後了。
趙念安從塌上下來,端正坐到椅子上,對方德子道:“你去拿些糕點來。”
林倩兒連忙擺手,嬌嗲道:“表哥,我不要吃糕點,你有沒有給倩兒買什麼好東西?”
“自然是有的,方德子,把我們在高山縣買的首飾盒子拿來。”
方德子應了一聲,恭敬端著一隻黑色木盒走來。
木盒素淨,隻刷了漆,盒麵上未繪圖案,林倩兒當下便覺得不精致,卻也不出聲,撥開那粗糙的鎖扣,掀開蓋子來。
“啊,這些......”林倩兒苦著臉,一臉不高興地說,“這些玩意兒暗沉無光工藝粗鄙,還不如表哥殿裡侍女的發飾精致,我不要這些。”
趙念安呐呐道:“那、那我還買了些糕點,不如你吃些糕點再細細看看?”
林倩兒側過身去,用背對著趙念安,抱怨道:“我說了,我不吃糕點。”
趙念安放下啃了一半的梨子,沉著臉看著她,須臾才說:“你從前雖喜愛珠釵首飾,卻也不似今日這般挑剔,你都還未曾好好瞧過。”
林倩兒聽他聲音,見他似是生氣了,微微挪過身子,怯生生地說:“我正日裡要去睿王府做客......戴這些我怎麼去?”
趙念安沉默了半晌,問道:“你去相看人家?”
林倩兒攥著帕子扭捏道:“隻是去家裡坐坐。”
她知道趙念安心悅於她,可趙念安孩子氣,雖身份尊貴,但到底不如年長一些的男子器宇軒昂風流瀟灑,且她心裡也有些算計,她若是嫁與趙念安,以她的家世,最多為妾,她頭上始終有正室壓著,倘若趙念安運氣好登上高位,她最多是如今姨母的處境,萬千寵愛萬般不自在,若趙念安運氣不好,隻當了個閒散王爺,她與城中許多勳爵人家妻妾有何不同,興許還比不上一些高官貴妾。可若她嫁給睿王嫡子,趙念安就是她的母家靠山,夫家母家皆貴重,姨母也會更幫襯她一些,這不比嫁給趙念安強得許多。
退一萬步來講,林倩兒知道趙念安心裡有她,多少有些有恃無恐,便是端王嫡子相看不成,也有人為她托底。
趙念安看了她一會兒,對方德子道:“你去內務府看看,有沒有適合倩兒的發飾,賒在下個月的份例裡。”
林倩兒嬌嗔一笑,盈盈行了一禮,笑道:“倩兒謝表哥。”
方德子不敢耽誤,立刻就去內務府,他從前是侍衛出身,經常在禦前走動,與內務府上下也十分交好,加之趙念安受寵,內務府上下無不對他恭敬奉承,饒是如此,他仍是灰頭土臉地回來了。
方德子手裡抱著一隻盒子,不敢隱瞞,直言道:“內務府前幾個月都在忙南巡的事情,又恰逢夏季炎熱,正忙著裁製夏衣,新采購的珠釵頭飾些個還未送進宮裡,各宮娘娘也許久未添新,院管在庫房裡好一通找,隻找到了這個。”
方德子打開盒子,那是一柄純金打造的步搖,形狀似孔雀羽毛,一絲一縷栩栩如生,尾端鑲了一顆十分華貴的綠瑪瑙,握在手裡沉甸甸的十分有分量,陽光下更是流光溢彩貴氣十足。
趙念安一看便知方德子為何為難,這柄步搖雖華貴,款式卻老舊,甚至有些腐氣,少女嬌俏,無論如何都是不合適的。
趙念安又拿起盒子裡的碧玉桃花簪,對林倩兒說:“你不如再看看這支,這支簪子雖不貴重,卻十分彆致,你那日若穿粉色羅裙,定是十分搭配的。”
林倩兒卻仿佛被那孔雀金步搖吸住了眼睛,她握著步搖不肯放,跟魂兒丟了似的。
趙念安無法,便說:“你喜歡便拿著吧。”
“謝謝表哥!”林倩兒站起身道,“時候不早了,倩兒該回了。”
趙念安指著桌子上的首飾盒子。
林倩兒笑眯眯說:“這些表哥留著賞給侍女們吧,倩兒先走了。”
待她一走,趙念安歎了口氣,對方德子道:“東西收起來吧,把沈容之前寫的千字文拿來給我。”
方德子笑吟吟道:“這金步搖,院管說孝敬殿下,等下月發份例時再尋好的送些來。”
趙念安心念一動道:“叫內務府不必再送女子首飾,尋些好的發冠來。”
方德子應了一聲,把字帖拿給他,趙念安舉在手裡看,半晌卻抱怨道:“怎麼弄得皺巴巴的,也不知道拿去裱起來,你越來越沒有眼力見了!”
方德子哪敢說話,憨憨笑了一下。
趙念安又說:“怎麼隻有六張,我記得他分明寫了十一張。”
方德子無奈極了,低聲道:“殿下忘了,您給燒了五張。”
趙念安臉色一紅,訕訕道:“收起來吧,記得撥空拿去裱。”
“得嘞。”方德子將字帖收起來,見趙念安望著窗口發呆,卻也不是生氣的模樣,忍不住說道:“今日倩兒姑娘匆匆來去,殿下怎麼不留她吃飯?”
“你瞧她想與我吃飯嗎?”趙念安捧著手裡茶杯,垂著眼淺淺地笑,許久才說:“回來船上,我想了許久,我還是想沈容做我的赤子,我心悅他,一刻瞧不見他便心裡難受,他哪裡都好,可非要說喜歡他哪裡,我竟也說不出什麼。”
方德子俯著腰,滿眼慈愛道:“殿下捋清楚了?”
趙念安頷首,羞怯道:“我想過了,讓他當我的妾確實是委屈他了,難怪他不願意,隻要他答應,我立刻去向父皇請旨,娶他當我的正室。”
方德子感慨道:“殿下終於是開竅了,那倩兒姑娘?”
“倩兒?”趙念安歎了口氣,“你瞧她那模樣,哪裡是想與我共連理,明明要去相看人家,卻跑來請我幫她裝點,不過如此也好,這般我也不算辜負她。”
方德子含著笑微微點了點頭。
趙念安托著下巴道:“自從認識了沈容,我才知道什麼是喜歡,我與倩兒雖兩小無猜,但大抵也不曾彼此喜歡。”
方德子笑著,走近兩步悄聲道:“奴才方才在內務府探到一個消息,陛下已經下旨為您開府做準備,如今正在挑宅子,過幾日定了就會拿來問您意思,其中有一座宅子就在相府對門。”
“那倒是極好,今後也方便他回家小住,等定了宅子,修繕的時候多問問他的意思,他尋常喜歡讀書寫字,如今我才知道他還會習武,總得給他騰個地方,免得他日後無聊嘛。”
“殿下想得周到,沈大人一定高興。”
“嗯,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