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入仕起點雖低,卻升官卻快,詔書還未下來,群臣全都收到了風,在行宮裡迎麵碰上,也都作著揖,笑著道聲謝。
沈容依舊是一副溫溫吞吞的模樣,含笑一一回謝。
等回了院子,卻迎頭撞上沈相,沈相負著手,端著一臉的怒態,淺淺一看便知來者不善。
沈容擺著恭順謙卑的模樣,親切地上前一步,溫溫含笑道:“父親來了,父親屋裡請,兒子去給父親沏茶。”
沈相厲目罵道:“不必了,你若還當我是你父親,就該記住我對你說過的話!而不是就像耳旁風一樣,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沈容一臉詫異道:“父親諄諄教誨,兒子自然謹記於心,何曾敢忘?”
沈相甩袖冷哼,怒道:“入宮前我叫你低調做人,你倒好,肆意妄為,諂媚阿諛,我不讓你做的,你通通要做,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
沈容滿眼悲涼,他微微垂下頭去,語氣顫抖道:“兒子聽不明白,兒子何時諂媚阿諛,又何時肆意妄為?”
沈相氣極反笑道:“你還敢說沒有,你對二殿下諂媚阿諛極儘奉承,又在聖上麵前胡言亂語,在高山縣肆意妄為,你知不知道你選的是一條什麼路?你這番行徑與佞臣何異!但凡行錯一步,便是殺頭的大罪,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敢在聖上麵前大放厥詞!簡直令我們相府蒙羞!”
沈容愕然道:“高山縣地痞流氓欺壓百姓,我與二殿下為民除害有什麼錯?”
“那你又可知王富海身後是江南巡撫,江南巡撫身後又是什麼人?你以為隻憑一個王富海便能將背後勢力連根拔起?你不過是為自己、為我們相府樹敵,自此以後朝堂之上將有多少人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你簡直無法無天,早知今日,當日就在該池塘裡淹死你,免得讓你禍害了沈家滿門!”
沈容沉沉地看著他,突然冷冷笑了起來,他眼裡含著淚,嘴角卻笑得張揚:“朝堂之上本就是針鋒相對,各持一詞才能辯出是非對錯,若凡事隻想置身事外,父親不如解甲歸田當個草芥。”
沈相狠狠一巴掌扇了過去,沈容毫不躲閃,接下沈相這一巴掌,他咬破舌尖,將血卷在嘴角處,順著沈相的力道堪堪跌了下去。
沈相亦未想到自己一巴掌能將沈容扇倒在地,他看著沈容嘴角溢出的血,深吸了口氣忍住怒氣,冷冷道:“你自己好好反思!”
沈相走後不多久,卻是許書吏來扶。
許書吏訕訕道:“你們父子吵架,我不好出來,沈大人我扶你起來。”
沈容被他扶著站起身,撣了撣衣塵,苦笑道:“多謝許大人,我先回房了。”
“沈大人慢走。”
他回到房間,疲憊地歎了口氣,端坐在案前拿起墨錠子研磨,他恍惚間出了神,無意回想起方才沈相所言。
人的愛意會被消磨,恨卻不會,在漫長的歲月裡,他早已磨出了鐵石心腸,棟榱崩折不在朝夕之間,他會耐著性子一點點將那樓宇磚瓦鑿碎。
趙念安推門而入,沈容聽腳步是他,未仰頭,兀自研著墨。那副消沉的模樣落在趙念安眼裡便是可憐極了。
他緊緊合上門,緩步向他走去,繞至他身旁,柔聲道:“我來時路上聽仆役嚼嘴子,說沈相打了你,還將你打傷了。”
沈容不置可否苦澀一笑。
“他怎能如此恃強,即便你是他兒子,父皇剛升了你的官,他就來打你,簡直不將父皇放在眼裡。”
沈容見他似是真的動了怒,連氣息也變得紊亂沉重,心下便也有些心疼,他本意也不是要叫趙念安替他打抱不平。
見四下無人門窗緊閉,他將趙念安抱到椅子上坐下,淡淡道:“父親自小不喜歡我,我也習慣,你不必如此介懷。”
趙念安垂眸道:“我長這麼大父皇都沒有打過我,任我闖了多大的禍,父皇都是高拿輕放的。”
沈容忍不住笑,笑了一陣卻歎氣:“人心本來就是偏的,我家中兄長便是如此,父親莫說打他,便是連句嚴厲的話也不曾說過。”
趙念安愁思半晌,卻說:“父皇對我與三弟縱容,對太子哥哥卻是極嚴厲的,許是沈相對你期望甚高。”
沈容也不反駁他,捏了捏他的鼻頭說道:“不是說出去玩兒嗎?走吧。”
趙念安方才回過神,見自己被沈容抱在懷裡,微微紅著臉說:“那就去吧。”
沈容換了常服與他一道出門,近身有方德子伺候,暗中有侍衛相隨,趙念安玩得不自在,他小聲對沈容道:“咱們甩了他們,自己去玩。”
“胡鬨。”沈容搖搖頭,卻是不肯,隻端著手往前走。
夕陽欲落,沿河人家點上了燈籠,小河裡有姑娘們點下的荷花燈,兩側河岸吆喝四起,沈容順著小橋走到對岸,拿幾文錢買了蜜蓮藕,端在手裡把簽子遞給趙念安。
趙念安咬了一口,香糯甜膩甚是合他口味,他舉著簽子喂給沈容,沈容蹙著眉隻是搖頭。
趙念安把剩下半塊蓮藕放回油紙袋裡,小聲說:“從前我不知你武功高強,如今我已經知道,有你在旁,何必他們伺候?”
沈容不理他,轉身繼續往前走。
趙念安速速追了上去,又說:“回去的路你也認得,總不會有事的。”
沈容仍是搖頭,加快腳步走入人群中,趙念安攥著他的袖子不放,腳步匆匆跟上。
突然人群湧了過來,沈容餘光瞟見身側小巷,他一把抓住趙念安胳膊,將其帶入小巷之中。
趙念安正要說話,沈容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抱著他掩在黑暗之中。
方德子驚慌失措大喊,追著人群去往了前方。
趙念安緩緩抱住沈容腰身,將腦袋靠在他胸口,沈容回抱住他,待人走遠方笑:“可如你所願了?”
趙念安抿著嘴笑,仰起頭用亮晶晶的眼眸望著他。
沈容牽著他走出巷子,在人多的地方鬆開了他的手,隻說:“離我近些,彆走散了。”
趙念安知道他慎重,不想落人話柄,便也不再與他親近,隻悄悄拽著他的衣袖不放。
沈容問:“想吃什麼?”
趙念安道:“我們去吃餛飩啊,你喜歡吃。”
沈容好笑道:“我怎麼不知道?”
“那日小餛飩你吃了一大碗,連湯也喝了一半,平日裡你也喜歡吃鹹鮮的食物,尤其是湯湯水水。”趙念安笑眯眯道,“我都瞧著呢。”
沈容眼神柔和地望著他道:“走吧,尋個餛飩攤。”
兩人在河畔尋了一個餛飩攤,要了兩碗餛飩,等待的時候沈容將吃了一半的蜜蓮藕拿出來,拿著簽子也吃了半塊。
兩人一邊吃餛飩,一邊絮絮說著話,交頭接耳好不親昵。
餛飩吃了一半,方德子滿頭大汗來了。
趙念安頓時失了興致,臉色比夜色更黑。
吃過餛飩兩人攜著方德子四處亂逛,走至一顆大榕樹下,那顆榕樹枝乾粗壯,像一顆倒扣的蓮蓬,與近處蓮池相交襯,竟是有些彆樣趣味,榕樹枝葉上懸著許多木牌子,木牌上提了字,下端扣了紅色流蘇,又用紅繩係在樹上,高高低低密密麻麻係滿了木牌子。
方德子去打聽,方知此處原本有座姻緣廟,寺廟挪了地方,隻留下了這棵樹,不知誰起了頭,在樹枝上懸了木牌,祈求姻緣儘美,一來二去,年輕男女們紛紛效仿,都將自己的名字寫下,高懸於樹上。
趙念安悄悄看了沈容一眼,叫方德子去買兩塊木牌子來。
方德子應著去了。
趙念安看著沈容,怯怯說道:“父皇讓我明年開府,母妃也想趁著機會為我相看人家,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沈大人比我長兩歲,如今又當了侍郎,許是也要成家了。”
沈容頷首道:“等提了名字,我一並幫你掛到這顆榕樹最高的地方。”
趙念安默默點了點下巴,又偷偷瞧沈容臉色,見他麵色尋常,多少有些氣惱。
方德子拿了牌子來,舉在手裡請趙念安與沈容題字。
兩人將名字寫下,沈容撩起袖子探出手去道:“我替你掛上去。”
趙念安卻不給他,隻看他大樹一眼,弱弱說道:“我想自己掛。”
方德子連忙道:“這可不行啊,這樹忒高,摔了怎好?”
趙念安道:“那你還不快去給我找個梯子來?”
方德子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還是讓沈公子替少爺掛上去吧。”
趙念安仍是不肯,苦著臉不作聲,瞧模樣無端端有些委屈似的。
沈容道:“我抱你上去。”
方德子還未出聲,沈容已然攬住他的腰身,輕一點地施展輕功躍上樹頭,趙念安嚇了一跳,嘴裡驚慌叫了出來。
沈容靠在枝乾上,緊緊抱著他的腰,在他耳邊安撫他道:“莫怕,有我在,不會叫你摔了。”
趙念安回頭看他,沈容似是為了安撫他,笑得格外溫柔,那雙從來漂亮的桃花眼更是柔情蜜意,幽幽月光下,沈容的臉仿佛透著光,連呼吸都悅耳動人。
趙念安微微點了下腦袋,伸手出去將木牌子牢牢係在枝頭。
沈容道:“還有我的。”
趙念安從他掌心接過,幫他也掛上去,掛完了他仰頭看著月亮,低聲道:“從樹縫裡看出去,月光影影綽綽倒也有趣。”
沈容見他不甚害怕,便也不著急下去,他抱著他挪了幾步,尋了粗壯枝乾坐下。
趙念安起初有些心慌,見沈容始終攬著他的腰,緩緩放鬆了下來。
兩人並肩看著月光,久久沒有出聲。
方德子在樹下叫喚,趙念安方扭頭看向沈容,他微微彎著眼,隻看著他笑,卻不說話。
沈容笑問:“看什麼?”
趙念安抿著嘴搖頭,壓住唇角笑意,緩聲道:“時候不早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