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念安沐浴之後卻不上床睡覺,他抱著膝蓋坐在靠窗的椅子裡,無聲望著沿街行人。
沈容沏了杯茶給他,問道:“熬了一夜,怎麼不睡會兒?”
趙念安抿著嘴笑了一下,說道:“我如今終於知道父皇為何終日忙於政事,卻甘之如飴,原來百姓的喜怒哀樂會緊緊牽動他的心緒,隻有百姓安居樂業,父皇方能稱心如意。”
沈容道:“你今日擺了好大的架子,若非我知你甚深,險些也被嚇壞了。”
趙念安立刻著急起來,他轉身看著沈容道:“我不過是裝的,是你說的嘛,要醫好百姓的心病,我得好好為他們出一口惡氣。”
沈容含笑道:“我知道。”
趙念安略略鬆了口氣,見沈容未更衣,疑惑道:“你怎麼還不去沐浴更衣,你也熬了一夜,該好好歇歇了。”
沈容沉默半晌道:“殿下,如今下官該歸原位了。”
趙念安回過神來,落寞道:“你說的沒錯,你並非我的赤子,確實不應該再與我同寢,你的名聲要緊嘛。”
沈容道:“下官先行一步。”
“嗯......等等,還有一事我要問你。”趙念安板著臉道,“你何時會的武功?”
沈容故作怔愣道:“我舅舅乃是北遠侯,人稱神遠大將軍,武功造詣出神入化,我與他同住十年,我會些拳腳難道不是情理之中?”
趙念安冷哼道:“反正理都在你那裡。”
“那下官先回去了。”
“還有上房嗎?”趙念安拉住他,支支吾吾道,“天都亮了,你若是不介意,再與我擠一擠便是。”
沈容道:“我表兄那裡還有些事務需要我去幫襯,你睡吧,睡醒我就回來了。”
趙念安抱怨地看著他,滿眼儘是不滿。
沈容將他從椅子上橫抱起來,小心放到床上,笑吟吟道:“乖乖睡,睡醒我們去吃油燜大蝦。”
“那你快點回來,我不喜歡睡懶覺的。”
沈容忍著笑點頭。
*** ***
沈容步入酒樓,夏九州朝他招了招手:“沈大人這邊。”
沈容緩緩走近他,作揖道:“下官沈容,見過夏大人。”
夏九州盈盈笑道:“何必做這迂腐樣子,坐下吃酒。”
“沒想到夏大人這麼快放出來了。”
夏九州笑了一聲道:“我本就是無辜的,萬小將軍查清楚自然將我放了。”
沈容點頭,溫溫笑道:“如今想來,夏大人本就是聖上派去的人,隻是沒想到會與劉青一道折騰些幺蛾子。”
夏九州眼珠子一轉,笑道:“誰是劉青?”
沈容道:“字跡可以模仿,但是習慣很難改變,比如有的人喜歡說喝酒,有的人卻喜歡講吃酒,那些奏折是劉青模仿陸道遠的字跡,又偷蓋了他的官印,不通過衙役,待你來高山縣時親手交付給你。”
夏九州擺擺手道:“我畢竟是個清官,他跪在我麵前求我救高山縣百姓,我如何能不答應,於是我便想到這個委婉的法子敷衍他,隻是仿冒奏折是死罪,沈大人不會如此不憐香惜玉吧?”
“饒劉青一命,也等於是救陸道遠一命,他受王富海父子掣肘,這一年裡確實也辦了不少錯事。”
夏九州道:“沈大人是何意?”
沈容端起酒抿了一口,笑道:“下官不過七品書吏,腦袋空空,什麼意思都沒有。”
夏九州笑:“沈大人未免太過自謙,七品書吏卻將本朝最受寵的皇子拿捏在手,又能從幾封請安折子裡發現端倪,牽扯出一宗陳年大案,你叫本官如何敢輕視你?”
沈容微歎道:“隻可惜我揣摩錯了聖意,原以為他派我來高山縣查案,後來我才明白,聖上早已將一切調查清楚,他要派的本就是二殿下趙念安,殿下脾性率真卻驕橫,遇到不平之事定然是鬨得天翻地覆,他要借二殿下的手替百姓狠狠出一口氣,彆人都不行,隻能是他,因為隻有如此,百姓想起今日,才會想起他的父皇是當今聖上,殿下親臨便等同於聖上親臨,是聖上為他們掃除孽障,還他們遲來的公道,隻有如此才能平民怨。”
夏九州舉起酒杯,盈盈笑道:“我越來越期待與你在皇城同朝為官,沈容,我們後會有期。”
沈容舉起酒杯與他碰杯,溫聲道:“後會有期。”
*** ***
趙念安一覺從天亮睡到了天黑,睡醒去酒樓吃了油燜大蝦,縣裡麵雞飛狗跳,到處都是官兵與報官的百姓,百姓惶惶不安,卻也沒起什麼亂子,大概是心裡多少有點知道,聖上會給他們一個公道。
王富海買了東西兩街,租金極貴,店鋪掌櫃又大多欠了他銀子,跑不出這高山縣,便隻好抬高物價,以至於百姓生活異常艱苦,王富海的事情一時半會兒處理不完,萬常寧悄悄放了話出去,稱聖上要抄王富海的家,商鋪店金暫且不收,如此一來好歹將高山縣離譜的物價壓了一點下去。
翌日清晨,趙念安在官兵護送下回行宮,百姓知道他要走,自發來送他,趙念安撩開側窗簾子看出去,長街之上萬人空巷,所有百姓都來送他,直到離開高山縣地界,趙念安方不舍地垂下簾子。
他懷裡抱著兩份茶葉,一份是之前嬸娘送他的茶葉碎,還有一份是今日茶園夥計送來的陳年普洱,那是他們東家藏了許久的茶,輕易也不舍得拿出來喝,東家人走了,這茶便一直放著,如今送給趙念安,希望他不要嫌棄。
他哪裡會嫌棄,無論是茶葉碎還是這陳年普洱,百姓都將最好的給了他。
回行路上有官兵護送,沈容也不敢太過造次,又變回了從前那般若即若離的模樣,趙念安看得來氣,也不理他,兩人憋著誰也不親近誰。
回到行宮之後,沈容立刻去麵聖,趙念安自是被萬貴妃逮了去。
沈容跪在地上羞見龍顏,聖上托著下巴看著他笑:“你之前牙尖嘴利,怎麼今日不吭聲了?”
沈容道:“是微臣自以為是,微臣知錯認罰。”
“你確實揣摩錯了朕的意思,不過你願意主動替朕分憂,朕甚是欣慰,這件事情你辦得漂亮,你若是悄悄去,悄悄回,朕才是真的要罰你。”聖上哈哈一笑道,“你起來吧。朕不止不罰你,朕還要賞你。沈相稱你體弱,朕才給你個書吏閒官當當,如今看來你身體無恙,也該替朕多分憂,你文章寫得好,字也漂亮,朕想著......”
他話說了一半,見貼身侍從步入書房,眼神猶疑著似乎有話要說。
聖上板了板臉問:“什麼事?”
侍從諂媚笑道:“二殿下來了,正急吼吼要見陛下。”
“就他整日沒大沒小,沒看見朕在議事嗎?叫他進來吧。”
聖上又急急對沈容說道:“跪下,快跪下。”
沈容剛站起來又即刻跪下,一臉懇切地看著地麵。
趙念安換了衣服才過來,如同那日一般,他幽幽看了沈容一眼,徑直走到聖上旁側。
聖上板著臉不理他,兀自拿著毛筆提字。
趙念安見他一副惱怒的樣子,轉身去裡間沏了一盞茶。
他將茶擺在聖上手邊,討好地說道:“父皇喝茶,兒臣親自泡的。”
聖上睨他一眼,緩緩端起茶盞,抿了口茶,隨即他蹙起眉,啐了幾口惱怒道:“什麼茶如此難喝?”
趙念安蹲在地上,攀著龍椅扶手,軟綿綿道:“是高山縣百姓送給兒臣的茶葉碎子,那嬸娘家徒四壁,夫君癱瘓在床,還有一個剛會走路的女兒,家裡無米開飯,兒臣送了她一些米麵,她便將家裡僅有的茶葉送給兒臣,父皇您再嘗嘗。”
趙念安端起茶盞硬塞進他手裡,按著他又喝了口茶。
聖上再喝一口,抿了抿嘴緩緩說:“嗯,細細品確實不錯。”
趙念安莞爾,說道:“父皇,您之前說,等兒臣辦完此事回來,就讓兒臣領差事,父皇打算讓兒臣領什麼差事?”
聖上板著臉說:“你還好意思說,朕叫你莫要聲張,你卻攪得天翻地覆,你差事沒辦好,給朕惹了一大堆麻煩,還叫你母妃都知道了,可把朕也怨了一通。”聖上擺了擺手又說:“你領差事還早了些。”
趙念安著急道:“兒臣事情哪裡辦得不好,那些草菅人命的惡霸就該好好給個教訓,兒臣雖然鬨出些動靜,卻也沒有打殺誰,都留著請父皇定奪呢。”
聖上‘哼’了一聲,見他真的急了眼,緩緩才說:“這樣吧,父皇打算來年開春讓你出宮建府,等那時候父皇再給你派差事,這大半年你就清閒些,也多些時間陪陪父皇。”
趙念安嘀咕道:“說得倒好像是兒臣忙得整日不見人影。”
聖上又喝了口茶,掩著臉偷偷竊笑。
趙念安攀住聖上胳膊軟軟道:“父皇,兒臣差事雖然辦得不好,但沈大人無錯,他一路上都拘著兒臣,是兒臣不聽話,拿身份壓他,父皇,您不要怪罪沈大人,好不好?”
聖上冷笑道:“朕自然要罰他,金科探花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幸好朕不曾點他做狀元,否則豈非更讓人笑話朕用人不慎看人不清?”
趙念安著急道:“沈大人、沈大人他,他也是年輕......他......”
聖上冷聲道:“朕要罰他多曆練,今後這閒差書吏便彆當了,尚書侍郎適合他。”
“尚書侍郎?”趙念安遲疑道,“那豈不是從四品?”
聖上板起臉來:“沈容,還不謝恩?”
沈容立刻叩謝皇恩。
聖上捏了捏趙念安的臉:“你啊,多跟沈大人做做學問,也有些長進。”
沈容悄悄抬起眼看向趙念安,見他滿麵笑容,複又垂下頭去。
聖上道:“再過幾日就要回去了,你這幾日忙高山縣的事情也累壞了,江南風景也不曾好好看看,就讓沈大人陪你,這幾日四處玩玩,等回去之後好好修身養性,開府之後你便是一家之主,也得有個正型才是。”
趙念安喜上眉梢,連連撒嬌賣乖,聖上受不了要轟他走,他嘻嘻一笑,拉著沈容走了。
茶涼了,侍從重新沏了熱茶過來,聖上端著茶盞子喝了一口,徐徐說道:“沈容是個人才,卻也叫朕心驚,再讓他當這個書吏,怕是要將朕的王朝秘辛翻個底朝天,看來這書吏還得叫腦子不聰明的當。”
侍從低笑著說:“尚書侍郎是個好差事,尋常按照陛下吩咐寫寫詔書,清閒也體麵。”
聖上歎氣:“希望他老實些,彆再給朕添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