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回到尚書院,有書役請他去堂中,說是院史大人有請。
他去到堂中,院史大人正在品茗,微微佝僂著背,有些老態龍鐘的樣子窩坐在酸枝木的椅子裡,見沈容進門,笑吟吟請他坐下喝茶。
沈容端正坐好,方問:“大人您找下官有何吩咐?”
蘇院史微微頷著頭說:“我想問問你最近身體如何?”
沈容訕訕笑道:“宮中傳言大人莫要當真,下官身體無妨。”
“那就好。”蘇院史笑說,“聖上下月南巡,我們尚書院要出兩位侍郎兩位書吏伴駕,我想請你隨行,隻是舟車勞頓,怕你身體受不住,既然你身體無妨,我便也無後顧之憂了。”
沈容含笑道:“大人記掛下官身體,下官心裡感激不儘。”
蘇院史道:“這幾日書庫的事情你暫且緩一緩,你隨我來。”
他帶著沈容去了尚書院大庫,偌大的庫房裡層層疊疊堆滿了箱子,每一箱都用精細的小鎖落了鎖,庫房中央擺著一張紅木長桌,一位年長書吏正坐在案前翻閱聖上畫了敕的折子。
沈容與許書吏見過,兩人相互作揖互敬。
蘇院史道:“這次南巡許大人同去,另外還有兩位尚書院侍郎與你們同行。”
沈容道:“不知下官應當做些什麼。”
蘇院史緩緩說道:“過幾日典司院會列單子過來,尋常用得上的筆墨紙硯四書五經之類的書庫那邊會整理,南巡時你與許書吏一並負責保管,若是缺了少了及時請典司院采買,這都無妨,重要的是這些奏折,尋常每日會有全國各地送奏折進宮,先彙集至尚書院,由書吏負責分門彆類,請安折子單獨擺放,其他折子根據輕重緩急排好次序,方便聖上優先批閱緊急奏折,聖上閱後畫敕,再由專人送回尚書院,由書吏再次翻閱,若聖上有批示,便將折子傳遞至尚書院侍郎,侍郎根據聖上批示內容草擬詔書,由院史也就是本官確認後,傳遞至宰相大人手中,沈相閱示後若無問題再呈陛下,待陛下點頭後傳典司院派人宣讀聖旨。你等隨陛下出巡後,各地奏折會直接送至你等手中,你按照方才我所說分門彆類,呈給陛下批閱,陛下畫敕後你再次翻閱,有批示的折子送至侍郎大人手中,其他便好好收起來,回宮後送回大庫,一並分類落鎖。”
沈容正色聽著,蘇院史見他模樣認真,笑道:“不必緊張,我此行不去,但兩位侍郎與許書吏都是經驗老道之人,你有不懂之處儘管問他們,這幾日你就留在大庫,學著看看,許書吏會詳細指點你。”
沈容微微露出一點笑意道:“下官受教了,下官一定仔細學習。”
蘇院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南巡來去三月餘,路上辛苦,你注意著點身體,有事與許書吏商量便可。”
蘇院史慈眉善目平易近人,沈容來了一段時間,尚書院上下大多都是溫和良善之人,日子雖然沉悶卻也過得舒坦。
沈容心裡有些感動,他頷首道:“下官自當注意。”
蘇院史與許書吏又再寒暄幾句,便笑嗬嗬地走了。
許書吏請沈容坐下,為他沏了杯茶,他溫聲說道:“這項工作其實也容易,書吏要做的不過是將奏折分類,聖上批閱前分一次,批閱後分一次,平日裡負責這項工作的書吏便有四位,你往日在書庫做事,興許比我們還忙碌。”
沈容不由得笑:“許大人說笑了,我平日裡最是憊懶,多是書役們忙前忙後。”
許書吏哈哈一笑:“喝茶喝茶。”
沈容問道:“隻是院史大人不隨聖上南巡,這聖旨豈不是少了一道關卡?”
“南巡時院史親點的侍郎也可行院史之責,除我們尚書院外,其他院也會派人隨駕,其中屬典司院與內務府陣仗最大,我們尚書院不值一提。”許書吏笑眯眯道,“說起來我還未去過江南,到時候若是無事,你我輪流休沐,好好賞一賞江南美景。”
沈容笑:“如此甚好!”
許書吏呷了口茶,歎道:“日子真是安逸啊。”
這幾日沈容隨許書吏學習事務,將趙念安要的書忘到了腦後,恰好趙念安近日在病中,倩兒表妹日日去看他,他便也將沈容忘得一乾二淨,等他想起時,已是半月有餘。
趙念安讓方德子去請,沈容這才想起,連忙去書庫拿了本書,揣在懷裡跟著方德子去了殿宇偏閣。
趙念安春日裡無事總喜歡待在那裡,那間屋子陽光敞亮,視野也好,望出去便是花園美景,尤其是春日,滿目皆是姹紫嫣紅。
沈容到的時候,趙念安正斜倚在長榻裡讀書,他用手背托著太陽穴,表情陰沉沉的,和初見那次無比相像。
來的路上方德子就告訴了他,今日二殿下心情不好,再過半月就要南巡,他想將林倩兒一並帶上,萬貴妃卻無論如何都不答應。
沈容行了半禮,恭聲道:“請二殿下安。”
趙念安沉著臉看他,冷聲道:“本殿下如今配不上沈大人行大禮了嗎?”
沈容心裡錯愕,麵上卻不動聲色,他撩起袍子跪下,恭敬道:“拜見二殿下。”
趙念安沒有叫他起,定定看了他兩眼說:“本殿下吩咐你拿本書,你半月不見人影,未免太敷衍了事,你是不是覺得你有官職在身,本殿下拿你沒有辦法?”
沈容道:“此事確實是下官有錯,下官沒有辯言,請殿下責罰。”
趙念安蹙著眉道:“過來。”
沈容正欲站起身,卻不想趙念安嗬斥道:“我讓你站起來了嗎?”
沈容無奈,隻好跪著往前行,半爬半走似的靠近長榻。
“殿下,您要的書下官帶來了,請殿下過目。”沈容拿出書,舉過頭頂遞給趙念安。
趙念安沒有接,亦沒有出聲,他沉默地看著沈容的頭頂,許久淡淡說了句:“沒意思。”
“一點意思都沒有!”趙念安突然發起火來,他抓起沈容手裡那本書,一把砸在地上。
方德子急忙上前道:“哎喲殿下,發火傷身,您消消氣。”
趙念安紅著眼道:“你們一個個都是這樣,不過是怕我畏我,根本不是真心想同我交好,我稍不留神,你們一溜煙全部跑光了,心裡根本沒有我。”
方德子忙道:“天地良心,奴才心裡可隻有主子您一個。”
“你也不是個好東西!”趙念安罵道,“什麼都要告訴我母妃,你就是她的耳朵,你這個賣主求榮的東西!”
方德子急急跪下,將沈容擠到一邊,挺著胸撲說:“奴才從來隻說雞毛蒜皮的事情,奴才隻有殿下一個主子,皇天後土在上......”
趙念安一腳踹在他肥胖的肚子上,氣吼吼道:“你給我滾!”
方德子又爬回來,諂媚道:“殿下不消氣,奴才不敢滾。”
趙念安瞪他一眼,轉頭又罵沈容:“你最不是東西!”
沈容啞然失笑:“下官到底哪裡做的不好?請殿下指點下官。”
趙念安氣急敗壞道:“反正你們都是一樣的,連倩兒也是如此,我母妃叫她乾什麼她就乾什麼,口口聲聲說喜歡我,隻有送她首飾的時候她才喜歡我,要她跟我一起去求母妃的時候,她跑得比誰都快!”
方德子道:“殿下消消氣,彆氣壞了身子,倩兒姑娘還年輕,哪裡懂得這麼些許。”
沈容垂著腦袋跪在地上,麵無表情看著地墊上的花紋。
趙念安瞪著沈容道:“你怎麼不說話?說話!”
沈容仰起頭,他微微蹙著眉看趙念安,許久才說:“殿下當真如此喜歡倩兒姑娘,當真非她不可嗎?”
趙念安理所當然道:“自然如此,這世上隻有倩兒與我情投意合,也隻有她會陪我玩鬨,我隻想要她一個。”
沈容心中酸澀不已,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既是如此,下官願意為殿下分憂。”
趙念安迫切地看著他。
沈容看了眼方德子,趙念安會意道:“你出去,沒有吩咐不許進來。”
方德子苦笑連連:“得嘞。”
等方德子走遠,趙念安才著急問道:“你有什麼好法子?”
沈容露出可憐表情道:“下官跪得膝蓋疼。”
“就你會作怪,起來吧,自己拿椅子坐。”
沈容搬了椅子來坐好,緩緩說道:“殿下可曾想過,殿下非倩兒姑娘不可,可倩兒姑娘未必與殿下同心。”
趙念安被他說中了心事,惱羞成怒道:“你懂什麼,倩兒自然是喜歡我的,她不過、不過年幼害羞罷了。”
“再年幼也會有長大的一日,想讓貴妃娘娘同意你們的親事,殿下首先需要讓倩兒姑娘非你不可。”
趙念安難過道:“倩兒活潑機靈,總是會說甜言蜜語哄我高興,我送她珍寶首飾她也歡喜雀躍,可一說到與我成婚,她便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我以為她是害羞,可幾次下來她卻惱了,更是不願意與我談起這些事情。你說我要如何才能讓她非我不可呢?”
沈容忍耐著心中酸苦,淡淡說道:“對一個人太好,日子久了,她便習以為常了。殿下要張弛有度,她才會看見你的好。”
趙念安瞪他:“胡說,我喜歡一個人,我就要對她好,讓她眼裡隻有我。”
沈容站起身道:“即使如此,下官也無話可說,若是殿下無事,下官先行回去了。”
趙念安連忙拉住他的手腕,著急說:“彆走,我聽你說就是了,我要如何才能張弛有度?”
“聖上南巡少則三四個月,倩兒姑娘還是待嫁之身,南巡多有不便,殿下如何求,貴妃娘娘都是不會答應帶上倩兒姑娘的。”
趙念安不高興道:“我也是想與倩兒一起好好遊賞江南美景。”
沈容繼續說道:“既然已是定局,殿下強求非但不會有結果,還會讓倩兒姑娘覺得殿下對她過於癡情,殿下不如借此機會冷她三個月,俗語有雲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三月後等你回到皇城,你再與倩兒姑娘重修舊好。”
趙念安眉宇間皆是愁色,困惑問道:“讓她看到我對她癡情難道不好嗎?”
沈容無可奈何地笑。
“我肚子餓了,傳膳吧,我們邊吃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