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牢門口的士卒冷著臉,甘蓼手段用儘,此時天快黑了,也進不去。
“我爹有頭疾,我擔心他身上沒藥,煩將此藥丸遞給他,可以嗎?”
甘康源近幾年頭疾愈發嚴重,發作時痛到滿地打滾,恨不能用拳頭捶破腦袋。
且阿爹一向膽小,萬一受驚誘發頭疾......
甘蓼不敢再想。
士卒將藥丸和銀幣推回來。
“兩國交戰,通敵乃叛國大罪,任何人不得遞送東西”
守備營中有幾個愛喝酒的參將願意幫忙,可一聽是甘康源,連酒都退了回來。
其中一個熱心的偷偷告訴甘蓼,守備大人下過令,任何人不得過問此事。
黎國的一城之主稱為守備,城中大小事情俱由他決斷。
來監牢前甘蓼在守備府外等了兩個時辰,看門的人傳令說甘康源通敵證據確鑿,若她再不走就一塊抓了。
甘蓼將藥丸放到布包裡,滿腹愁思地往家走。
甘家的小院在城東安樂巷,離酒坊約一刻鐘的路程。
到家時天已全黑,小院門口有個纖瘦的身影提著燈籠,靜靜地等著。
“阿苓,風有些涼,進去吧。”甘蓼站進燈籠橘黃色的光線內。
“阿姐!”甘苓撲上來抱住甘蓼,見到阿姐,她終於不可抑製地抽泣起來。
院內一片狼藉,想必軍士也來過了。
“那些人什麼都不說,隻是翻東西。我去酒坊找你,見酒坊也被砸了。”
“到底怎麼了?”甘苓像一隻掉下窩的雛鳥,聲音慌張而焦急。
甘蓼輕輕安撫她。
甘苓比甘蓼小六歲,剛到及笄之年,又體弱很少出門,肯定受了驚嚇。
小巷響起開門聲,幾個腦袋從門縫中鑽出來打探。
甘蓼帶甘苓進院子,關上大門。
“阿爹被關進監牢,說是通敵。”甘蓼將堂屋掀翻的案幾木櫃一一擺好。
甘苓剛撿起墊子,她驚叫:“阿爹怎麼會通敵?”
“我也不信。”甘蓼回答。
甘康源一向謹慎誠懇,彆的酒坊往酒中摻水,反正客人察覺不出。
他始終不願,哪怕是酒坊入不敷出的時候。
摻水都不敢做,又怎會通敵?
況且他隻是一個賣酒的,能告訴敵人什麼?
“一定是昨日送酒出了意外,我昨天在城西老宅的酒窖,沒去酒坊,你可知他去哪送酒了?”
甘苓努力回想昨日之事,她和甘蓼一樣,自清早阿爹出門後就再沒見過他了。
阿爹也沒提起過送酒之事。
“那隻有見阿爹一麵,才能當麵問清楚了。”
甘蓼正想著對策時,甘苓將一碗熱氣騰騰的紅棗粥放在案幾上。
“阿姐,喝點粥吧,我已經喝過了。”
奔忙了一天,甘蓼滴米未進也感覺不到餓。
如今見了最愛的紅棗粥,才終於有些胃口。
甘苓和甘蓼並非一母所生,甘蓼的娘死後,甘康源收留了逃難至此的宋氏。
甘蓼記得她做各種精美的點心哄自己吃飯,將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條。
然而她身子極虛,生下甘苓後久病不愈,沒幾年也病死了。
那時甘蓼已經十二歲,整夜陪伴因喪母而驚慌害怕的小妹妹。
於甘苓而言,甘蓼是亦姐亦母的存在。
甘苓又攤開竹簡,在油燈下提筆抄書。
黎國以竹簡成書,且書的數量很少,因此需要抄書傳閱。
甘苓自小和她阿娘習字,字跡娟秀工整,落桑城內很多大戶人家請她代為抄書。
其實家中用度皆不缺錢,甘蓼和阿爹也勸過她,但甘苓堅持如此。
“阿姐,這冊書是城中樓家的,聽說樓老爺和獄司有些交情,我今夜抄完了,明日送去,看能不能請他幫忙。”
甘蓼點點頭。
甘苓如今快和她一樣高了,五官也動人起來,眼睛是含情而上揚的丹鳳眼,鼻子挺直而秀氣,一點紅唇在蒼白臉色的襯托下,豔如朱砂。
甘蓼與她不同,甘蓼的五官大而明豔,臉頰的嬰兒肥褪去後,原來的鵝蛋臉露出線條明晰的下頜線。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圓而有神,是整張臉的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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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鳴三遍時,甘苓終於將書抄完了。
她二人帶著書簡前往樓家,樓家人告訴她樓老爺去外地探親了,要一月後才回來。
拿了抄書的十個刀幣後,甘蓼和甘苓在街上毫無頭緒地徘徊。
石宣明從街另一頭走來,隔老遠甘蓼就看到他幸災樂禍的表情。
“怎麼樣?見不到你爹吧?”他邁著短腿繞甘苓轉一圈,眼睛都直了。
甘蓼將甘苓擋在身後,冷冷道:“你想做什麼?”
“你們不知道吧,張獄司是我族中堂兄。”
石宣明摸著三層下巴,眼睛還不住地往甘苓身上瞟。
“若是這位美人能進我石府做妾,我一定讓你們父女相見。”
“你——”
石宣明年近五十,肥頭大耳難以直視。
甘苓一直低著頭回避他的視線,此刻被他氣得胸口憋悶,幾乎提不上氣。
“你做夢!”甘蓼一把將他推開,牽著甘苓往回走。
路上,甘苓強壓住哭聲不想讓阿姐聽到,她已經夠操心的的了。
甘蓼停下來,其實她心中比甘苓還氣。
落桑城中多少人家上門來向甘苓提親,她統統拒絕。
有人背地裡說甘蓼妒忌妹妹,因為她被本城一個叫林為謙的書生拋棄,至今大齡未嫁,所以見不得妹妹好。
加上又不是親姐妹,巴不得對方和她一起熬成黃臉婆。
甘蓼不管傳言如何,來一個趕一個,她總認為落桑城的男子配不上自家妹妹。
今日若不是為阿爹的事奔忙,她定要石宣明吃一頓苦頭。
甘蓼雙手摟住甘苓的肩,語氣篤定地說:
“阿苓放心,石宣明不過癡心妄想。
我們去莫愁巷看看,說不定巷中其他掌櫃的知道阿爹去哪了,隻要我們找到證據就能還阿爹清白。”
“嗯。”
甘苓望著阿姐的眼眸重重點頭,阿姐的眸子裡有某種永不枯竭的力量,讓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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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坊對麵是一家布料鋪子,掌櫃的一向與甘康源交好。
他先關心地問了幾句,至於甘康源那日去哪送酒,他搖頭不知。
其他鋪子的夥計也沒聽甘康源提起要去哪。
“不過那日我看見陶勝又來賒酒,好像還和誰吵起來了,陶勝剛走,甘掌櫃就駕車去送酒了。”
或許陶勝知道阿爹去哪兒了。
陶勝是城中無業閒人,經常在酒坊賒酒,每次總有不同的理由,甘康源也不拒絕。
好幾次是甘蓼出麵才收回一些刀幣,她知道陶勝家在哪。
甘蓼讓甘苓在酒坊守著,自己去城郊找陶勝。
五月的陽光雖不毒辣,但照在人身上久了,依舊有火辣的灼痛。
甘蓼片刻未停歇,很快到了山腳下的泥磚屋前。
木門虛掩著,甘蓼敲了幾下,無人應答。
推門而入,院子裡簸箕掃帚東倒西歪,屋裡稍微像樣點的東西都不見了,隻剩下地上幾個爛陶碗。
看來陶勝搬走了,而且走得匆忙。
此地隻有陶勝一戶,無法從彆人口中問到他的行蹤。
甘蓼隻好先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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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甘酒坊的門已經貼上封條。
布料行的掌櫃告訴甘蓼,守備大人下令明日就要處決甘康源。
甘苓扶著牆,單薄的肩膀在發顫。
石宣明在她麵前嘴巴動個不停,一會舉手指起誓,一會拍胸脯保證。
甘蓼走近時石宣明還在說。
“隻要你願意,我絕對做到。”
甘苓抬起泛紅的眼,決然地看著甘蓼。
“阿姐,我願意去石家。”
石宣明隨即眉開眼笑,要去牽甘苓的手。
“慢著。”甘蓼用一卷竹簡彆開他的手。
“石掌櫃想要玉甘酒的方子嗎?”
石宣明愣住了,不敢相信他聽到的話是真的。
這些年為了玉甘酒的方子,他沒少下功夫。
後因吃癟的次數太多,終於放棄。
甘蓼望著幡旗上玉甘酒三個大字,第一缸玉甘酒是她出生那年所釀。
酒的名字源於她娘和爹的名字,玉從儀,甘康源。
酒是玉從儀釀出來的,玉甘酒讓一蹶不振的甘家酒坊起死回生。
所以甘康源將酒坊也改名玉甘。
玉從儀死前將平生所學記在竹簡上,傳給五歲的甘蓼。
那竹簡上有製曲的方法,蒸米的訣竅,拌曲的技巧,也包括玉甘酒的釀造方法。
如今實在不得已。
“我爹罪名很大,你確定我可以見到他?”甘蓼直視石宣明的眼睛,欲辨彆他是否撒謊。
“你放心,我和獄司打小一起抓□□,比親兄弟還親。”
石宣明講得唾沫橫飛,也不怕彆人聽見,看來沒說大話。
甘苓奪過竹簡,“這是你阿娘留給你的,怎麼可以?”
“無事,隻是幾片竹簡。”甘蓼笑笑。
石宣明眼珠子轉了好幾圈,說:
“以後玉甘酒的招牌歸我,你不可以再賣玉甘酒。”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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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日暮時分,趁換班時,甘蓼著守衛的衣服混了進去。
靠近門口的大監牢裡沒有見到甘康源。
甘蓼繼續往裡走,越往裡光線越暗,空氣中充斥著排泄物散發的騷臭味。
欄杆後的人披頭散發,偶爾發出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怪叫。
甘蓼一個一個地貼近了看,生怕漏過阿爹。
正準備轉身時,甘蓼餘光瞥見一個獄卒模樣的人從裡麵出來。
她趕緊低頭,背過身。
那人隻在她身後稍作停頓,便快步離開了。
黑暗深處突然傳來痛不欲生的嘶喊,“痛!”“好痛!”
是阿爹!
甘蓼循聲而至。
昏暗的光線下,甘蓼隻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在抱頭打滾,轉而又跪地撞頭。
喊聲愈發嘶啞絕望。
她掏出一大串鑰匙,一把把地試。
當鎖終於打開時,她聽見一聲巨大的悶響,手握住的欄杆微微地震顫。
甘康源麵朝牆壁,身子慢慢地滑落,額頭在牆壁留下一行暗紅色血跡。
“阿爹!”甘蓼跪坐著抱住甘康源的頭。
甘康源嘴巴張著,眼睛反射出一絲光亮。
他暫時從劇痛的折磨中獲得了解脫,望著甘蓼,嘴角試圖一笑。
“阿爹,彆急,我帶你出去。”甘蓼按住甘康源的額頭止血。
甘康源費力地抬起手,指向嘴巴,喉嚨發出短促而模糊的音節。
“吃藥?”甘康源吃力地點頭,食指又指向咽喉。
甘蓼伸手在布袋中找藥丸。
還未摸到,甘康源的手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