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士洵顯然不想善罷甘休,太後眼神示意他不要說話。
容非又想起當年那杯酒。
往事如暴雨傾盆而下,分不出雨滴的先後,也追究不出對錯。
“怎麼?不願意?”掌權黎國近三十年,趙太後的聲音早就不怒自威。
趙士洵的臉湊近了,他帶著嘲諷和不懷好意的笑容看著容非,將酒一飲而儘,隨後杯口向下示意一滴不剩。
太後的眼神變得銳利審視,對待不是同一陣營的人,她絕不留情。
容非下定決心。
“臣不能飲酒,因為——”
大殿突然響起大王沙啞而模糊的聲音。
“母後,端午宴兒臣來遲,先自罰一杯。”
黎繼源搖搖晃晃地走進大殿,像酒醉還未清醒。
他端起容非身前的酒盞,咕咚喝完,隨後笑嘻嘻地給太後行了個禮。
太後的笑容閃了一下,很快恢複如常。
“士洵,臉怎麼了?”大王揉揉眼。
趙士洵欲開口。大王抬手打斷,待站穩後,他怒氣洶洶地說:“誰敢在太後宮中打人?”
鴉雀無聲,有太後在沒人敢先說話。
“是臣無禮,冒犯了太後。但趙士洵動手在先,臣是被迫還手。”容非站出來,他聲音如刀劍相碰般鏗鏘有力。
大王晃到容非跟前,眯著眼想把他看清。
“在座的都是我黎國棟梁,你仗著有幾分身手就為所欲為,實在放肆!”
大王暴喝一聲如驚雷炸開,酒盞摔在地板上的哐當聲格外刺耳。
眾人被嚇得身體一顫,大氣不敢出。
容非沒有退卻,愈加倔強地說:“臣沒有為所欲為,那一拳隻用了一成功力,臣沒料到趙士洵如此不堪一擊。”
趙士洵從出生起就得太後寵愛,連大王與他都以表兄弟相稱,他何曾這樣當眾下不來台。
驍勇侯雖是世襲侯爵,但如今朝中是趙家的天下。
他吸口氣,發出吃痛的聲音,朗聲道:“大王,臣這點小傷不算什麼,如今我南方二城正被祝其國包圍,岌岌可危,容非不思報效國家,反而在太後宮中橫行霸道,臣實在看不下去,是以......”
趙士洵跟著父親耳濡目染多年,知道什麼樣的罪名最難逃。
容非既驚且怒,軍中規矩簡單直接,犯什麼錯,受什麼罰。
如今他隻是揍了趙士洵一拳,竟被扣上這麼大罪名,一時不知從何辯解。
趙士洵的話似乎點醒了大王。
這位整日釣魚喝酒,二十幾年沒上朝的大王突然神色嚴肅,很為南方戰事擔憂的樣子。
趙士洵見狀再添一把火。
“容非,你打贏我算不得本事,打得過南蠻祝其才對得起你父親驍勇侯的名號。”
儘管太後一直咳嗽,趙士洵還是義正辭嚴地說完了,他不明白姑母今日怎麼總幫外人。
黎國有大臣之子隨軍曆練的傳統,運城公子們嬌貴已久,對此唯恐避之不及。
況且祝其以彪悍好戰著稱,容非若去了軍中,生死便不由他了。
令趙士洵意外的是,容非聽了這話反而興奮起來。
“臣願去軍中。”
大王似乎又醉了,他拍拍容非的肩,好像在拍一張躺椅,隨時準備睡下去。
“你是驍勇侯的兒子,躲在營帳裡避不出戰也無人敢說。”閔中陰惻惻地說。他父親是掌管兵器的銳司徒,他能攀上趙士洵自當儘心竭力。
“對,你說得對。”大王迷迷糊糊地指著閔中,又轉過來對容非說:“寡人要封你當大將軍,親自出馬的大將軍,你想逃都逃不了!”
“大王,你醉了。”太後命人扶住大王,欲送大王回後殿休息。
大王揮開袖子,站定在容非跟前。
容非也毫不畏懼地看著大王,這個瞬間,他覺得大王的眼神敏銳得幾乎將他看透,泛紅的臉上難得有堅毅之色。
和傳言中意誌消沉,不問國事的大王不一樣。
“寡人現在就任命你為鎮南大將軍,統率十萬人馬擊退祝其國大軍,你敢不敢?”
又是那個醉醺醺的大王。
“臣領命。”
當著太後和一眾貴戚子弟的麵,容非回答得毫不猶豫。
他隻覺得四肢的血液沸騰起來了,胸腔有源源不斷的力量在迸發。
以往揮出的每一劍,每一拳,鑽研過的每一篇兵書,都是為了這一刻。
太後慢慢撫著手背,不知在想什麼。
片刻後,她將最新的軍情宣讀一遍,白虎安瀾二城被占的消息讓殿中升起一片驚呼。
“此事事關重大,絕非兒戲。”太後走上高台,在案幾後坐下。
“雪嶺關是軍事要塞,片刻不容耽誤,若容非願領兵出征,則要立下為期三月的軍令狀。”
趙士洵得意地笑了,還是姑媽的招數穩妥。
聽聞祝其國新君乃弑兄上位,手段狠毒城府極深。
黎國朝中能與之匹敵的老將尚無幾人,何況初出茅廬的容非?
容非察覺到大王正望著自己,朦朧的醉眼中情緒複雜。
“母後,事情不用——”
一陣熱血湧上心頭,容非記起容家祖訓——戍衛黎疆。
大王的話還未說完,容非便跪下起誓。
“臣願在十萬將士麵前立下軍令狀,若三月內不能奪回失地,則提頭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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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壽宮。
待人散儘後,太後將剝殼的煮雞蛋,按在趙士洵左臉淤青處。
“痛,姑母輕點。”跪坐在太後對麵的趙士洵齜牙咧嘴。
要是在父親麵前,他隻能咬牙不做聲,但姑母不一樣。
人人都說太後威嚴有加難以親近,而父親趙錫仁則寬厚仁愛,讓人如沐春風。
在趙士洵看來卻恰恰相反。
太後手下的力道輕了些,她問趙士洵今日是不是覺得委屈。
“是有一點,姑媽你為何幫著容非那小子。”趙士洵早就想問了,往日無論錯處在誰,姑媽都會出言維護自己。
“士洵,我們趙家目前風頭正盛,但若想基業長青,則要不斷招攬人才為我所用。”
“黎國與祝其國必有一戰,當時我看容非身手膽識非同一般,且驍勇侯在軍中威望極高,若他能與你交好,輔助你,那麼我可放心讓你出征祝其。”
“等你凱旋,便可毫無爭議地封侯進爵。”
趙士洵恍然大悟,總算明白姑媽為何在他提起戰事時不斷咳嗽阻撓。
原來她想將此機會留給自己。
“後來他不識抬舉,那我就讓他立軍令狀,有去無回。”太後將變涼的雞蛋放下,仔細端詳趙士洵兩邊臉是否恢複一樣。
“士洵,記住,一個不能為我所用的人,就是需要消滅的敵人。”
趙士洵似懂非懂地點頭,他的世界裡,除容非外,沒有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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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黑,容非領兵南征的消息就傳遍了運城。
唯獨容非的親爹,驍勇侯容飆還不知情。
驍勇侯府,一處僻靜的小院內,容飆提起酒壇,將最後幾滴倒入嘴裡。
“果然是好酒!”
“哎呀!”容飆直拍大腿,“忘記留點給大王送去。”
正懊悔時,身後傳來腳步聲。
對方響動極輕,但是逃不過他的耳朵。
他一手掃過桌麵,酒盞飛進草叢,再起身,甩手將酒壇往牆外拋。
身後來人一個空翻,輕盈地落在他麵前,懷裡抱著截下的酒壇。
“父親,你答應過母親不再喝酒的。”容非一副鐵麵無私的做派。
“不是,你小點聲。”容飆一個身高六尺的彪形大漢此刻縮頭縮腦,生怕被人發現。
“我老部下從落桑城換防回來,特意給我捎了這壇酒,千裡逃逃,好不容易,我不喝對得起他嗎?”容飆理直氣壯。
“是千裡迢迢,不是千裡逃逃。”
摯秋走進院門,她的聲音溫柔極了,容飆卻聽得心臟一縮。
“夫人,我錯了。”容飆粗著嗓子道歉,完全沒了方才的氣勢。
摯秋臉上不施粉黛,皮膚細膩光潔,鼻子和嘴唇秀氣而柔和,年逾四十眼睛依舊清澈如洗。
此刻她不理會容飆,眼帶憂慮地望著容非。
“容非,軍令狀不能反悔,你有信心三月內拿下白虎安瀾二城嗎?”
“既然大王對我委以重任,我絕不會讓他失望。”在母親麵前,容非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得緩和。
一直雲裡霧裡的容飆終於回過神來,他眼中綻放出自豪的光彩,用力地拍著容非的肩。
“容非好樣的,在這等著,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
說罷,拖著不甚靈敏的右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
等容飆走遠了,摯秋才問:“容非,城中傳言大王對你在太後宮中打人一事十分不滿,是不是這樣?”
自二十年前彌夫人難產而死後,大王就不理國事整日垂釣飲酒,朝政皆由太後做主。
如今他因容非打人之事大發雷霆,更突然就任命初出茅廬的容非為將,聽來更像換著法子報複。
容非沒有母親那麼多顧慮,“依今日所見,我覺得大王絕非昏庸之輩,況且戍衛黎疆乃容家職責,無論大王動機如何,我隻憑戰功說話。”
容非的勇敢直率一如他父親,摯秋終於露出笑顏。
容飆雙手捧著一柄長劍回來了,劍鞘暗青色無任何花紋,劍柄亦無任何裝飾,比鐵匠鋪中最普通的劍還要不起眼。
“試試。”容飆將劍遞給容非。
劍身出鞘的瞬間仿佛蛟龍出海,寒光閃爍間,沉寂已久的銳利之氣噴薄而出,發出清脆的錚錚聲。
容非大為驚歎。
“此劍名克鋒,用隕鐵打造,先祖容鍇正是用他打遍中原無敵手。”
“如今傳給你。”
容非剛接過劍,太後的詔書就到了。
太後任命文慧侯之孫安元端為軍師,同容非一同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