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是端午，天剛蒙蒙亮，落桑城的莫愁巷就排起了長隊。

排隊的人或背著竹筒，或拿著酒囊，或提著酒壇子，都伸長了脖子往巷尾看。

巷子儘頭，一麵方形白色幡旗迎風招展，上麵用古樸的隸書寫著玉甘酒三個大字。

隊伍越排越長，中間一個方臉漢子大聲問：

“甘掌櫃，還剩多少酒？明天老丈人來家裡，可不能沒有玉甘啊！”

玉甘酒一天隻有三缸，往往太陽還未升起就一售而空，是以人人擔心輪到自己就沒有了。

一個女子從酒坊探頭應道：“放心，今日多加三缸，在場人人有份。”

女子聲音爽朗明快，手上動作十分麻利，收錢打酒沒任何差錯。

“阿蓼姑娘，怎麼不見你爹？”又有人問。

提起阿爹，甘蓼的動作停滯了一下，再次憂心地朝巷口望去。

昨天下午阿爹出門送酒，至今未歸。

玉甘酒坊由她爹甘康源經營，甘康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酒缸旁站著，從無例外。

是以打酒的街坊看不見他也有些疑惑。

“可能送酒去了。”甘蓼繼續手上的活計。

她記起以前有個住城外的人訂了酒，阿爹趕車送去，來回花了一整天，或許昨天訂酒的人也住得遠。

日中時分甘康源還沒回來。

倒是糧商的夥計將兩車糯米和一車大米送到玉甘酒坊門口。這是釀酒的原料。

落桑城地處黎國南部，這裡溫暖而多雨，多水澤平原，百姓主要種植水稻。

夥計將糧食扛進倉庫後，遞給甘蓼一片竹簡賬單。

“九百刀幣？”甘蓼瞪著竹簡，再三確認。

三袋糧食三百斤，照原先的價錢隻需要三百刀幣就夠了。

夥計似對這種驚訝習以為常，他解釋說：

“阿蓼姑娘，咱們的糧食大多從鄰近的白虎城運來，上月底祝其國攻占白虎城後，糧價一路飛漲，您是老顧客了，掌櫃的特意給您優惠，不然恐怕要九百五十刀幣。”

打仗的事甘蓼聽說過。

來打酒的書生斷言這仗不到一旬就會結束。

他說祝其國去年遭了洪澇，圍攻白虎城不過為搶些糧食，況且祝其國一南蠻小部落，不敢光明正大地占領城池。

看來書生的話都不可信。

九百刀幣難以清點，甘蓼從抽屜拿九枚銀幣交給夥計。

甘蓼開始盤點酒坊的餘錢，她擔心日後糧食價格還會漲，計劃多屯一些。

“讓開，讓開。”一隊穿著甲胄的軍士粗暴地趕開行人，停在玉甘酒坊前。

“這裡是甘康源的酒坊？”領頭的人目光凶狠地盯住甘蓼。

甘蓼正猜測他們的來意時，一矮胖的男人湊近來，點頭哈腰地說：“是的，軍爺，這就是甘康源的酒坊，那是他的女兒。”

“給我搜！”

一聲令下，軍士們揮動長劍，將酒缸一一劈碎。芬香清澈的酒液傾瀉而出，流淌在青石地板上。

石宣明閉著眼深深吸氣，腳尖踮起，肥胖的身軀似乎因陶醉在滿室酒香當中變得輕盈。

莫愁巷天天排起長隊，而一巷之隔的石家酒坊卻無人問津。

如今酒缸碎裂的聲音在石宣明聽來是仙樂繞耳。

甘蓼不關心酒和缸，她想知道阿爹到底怎麼了。

領頭的人對甘蓼視而不見，更彆說回答她的問題。

甘蓼沒有亂了陣腳，她看到領頭人脖子左側有塊青色胎記，胎記隨著他吞口水的動作一起一伏。

“軍爺，喝點酒，守備營的曹參將也喜歡喝這酒。”甘蓼遞過一個盛滿的酒囊，酒囊後有一塊銀幣。

那人聽到曹參將的名字才轉頭正視甘蓼。

他接過酒，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銀幣也藏進腰間。

等軍士們將酒坊翻個底朝天，把酒缸碎片一一檢查過卻搖搖頭時，他才不鹹不淡地對甘蓼說：“你爹通敵被抓，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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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國王都，運城。

後花園安靜極了，連一聲鳥叫都聽不到。

鏡湖水麵寬廣，中央有一個小亭，小亭沒有回廊與湖岸相連，隻能劃船往返。

亭中一人坐在竹椅上身子前傾，雙手小心地把住魚竿。

另一人則彎腰垂頭恭敬地站著，微風吹得他鼻子發癢，將要發作時，他站定咬牙，硬是將噴嚏憋了回去。

水麵蕩起漣漪，有大魚要上鉤了。

此時從遠處傳來幾聲吼叫，接著是斷斷續續的吵鬨聲。

魚竿那頭一輕，沒戲了。

“怎麼回事？”大王黎繼源氣惱地放下魚竿，伸手向後。

於從南右手倒酒，左手朝岸邊的牡丹花叢打手勢，花叢後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退去。

“大王，這是今年新來的貢酒，名為雲液。”於從南將酒盞放在大王掌心。

大王接過酒盞一飲而儘。

隻聽砰咚一聲，酒杯被狠狠扔進湖中。

“貢酒寡淡無味一年不如一年，還不如這鏡湖的水。”

於從南急忙再倒一杯遞上。“大王，這是趙太宰進獻的春暴酒，據說芬香濃鬱，酒味十分特彆。”

黎繼源接過飲了，再次皺眉把酒杯砸進水裡。

“什麼獨特濃鬱，一壺高粱酒被他說得天花亂墜，我看趙太宰的心思全在太後那，連替寡人尋點佳釀都辦不好。”

趙錫仁是太後的親弟弟，宮裡人人都知道太後對這個弟弟百般信任，於從南如何敢說一句話。

一艘小船停靠在涼亭石柱旁，方才牡丹花叢的寺人輕輕跨上小亭，在於從南身側耳語幾句。

於從南思忖片刻，回稟說：“大王，今日端午，太後在延壽宮設午宴，方才的動靜是趙太宰的兒子趙士洵和人起了衝突。”

“還有人敢在太後宮裡頂撞她的侄兒？”大王從竹椅上站起，頗感興趣地望向延壽宮方向。

於從南補充道：“容非是驍勇侯容飆的獨子，一直在軍營曆練，年初才回運城，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百年前黎武王一統中原時，容家先祖容鍇為他掃平半壁江山。

容鍇也是武王登基後唯一封侯的武將，此後容家世代為將，襲爵驍勇侯。

大王微微點頭，道：“這也難怪。”

他摸摸腰上的龍紋玉佩，自九歲登基起，這塊王玉便一直跟著他。

三十年過去了，藍田玉愈發細致瑩潤，他卻一天天消沉老去。

黎繼源拍拍鼓起的肚子，大步踏上烏篷船，“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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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壽宮大殿。

寺人和侍女忙亂地送來水盆和毛巾。

一群披金戴玉，頭戴高冠的小姐公子們圍成一團，驚恐地看著血從趙士洵的鼻孔和嘴角流出。

趙士洵捂住腫起的左眼，憤恨地將水盆打翻，用描了金線的衣袖在臉上一頓擦。

“容非，你今天彆想站著走出這個門。”趙士洵看見袖子上大塊血跡後，手開始顫抖，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害怕。

一個著白袍的高個男子毫不退讓地迎視趙士洵的挑釁。

他二十出頭的年紀，俊朗的五官還殘存著一絲稚氣，然結實挺拔的身材和神采飛揚的黑眼睛卻告訴眾人他身手不俗。

緊張對峙間，一個機靈的寺人將太後請來了。

從遠處看，太後依舊一頭青絲，黑色深衣尚能勾勒出身材的輪廓，她步子緩而有力，臉上帶著慣有的笑容，仿佛一切儘在掌控之中。

可就在方才，她收到軍情，說祝其國大軍由新任祝其王統率，已經攻破白虎安瀾二城。

朝中諸臣原想祝其國隻為劫掠物資，不必大動乾戈，因此沒有從周邊調動軍隊支援。

沒想到他們竟然來真的。

白虎安瀾二城地處平原，周圍土壤肥沃，是南方的主要產糧地。

更為重要的是，白虎安瀾和落桑三城共同守衛著雪嶺關，白虎安瀾是第一階梯，落桑城處於低矮山地，是第二階梯。

一旦祝其軍攻破落桑城，拿下雪嶺關，黎國南部盆地將無險可守。

太後仿若無事般讓行禮的眾人平身，更拿出手絹擦乾淨趙士洵臉上未乾的血跡。

寺人已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趙士洵定要容非喝酒，容非推說身體不適不願喝。

黎國人人善飲，連女子都能小酌幾杯，況且端午的菖蒲酒根本不醉人。

趙士洵認為容非無禮，二人便動手了。

至於誰先動的手，寺人絕不敢明言。

太後打量著容非，臉上笑容依舊，心中已隱隱不快。

他哪裡像身體不適的樣子？

況且他又將趙士洵打成那樣，分明一點不顧念她這個太後的臉麵。

太後命寺人往盤子裡放兩盞酒，她踱步朝容非而去。

“驍勇侯的兒子已經這麼大了，本宮上次見你還是十年前的元宵酒宴，那時你和文慧侯的孫子安——”

寺人小心提醒，“安元信”

“對，你和安元信好得就像親兄弟一般，他作詩，你飲酒，你說願意將侯府的錢都給他看病。”

太後自顧自笑起來，周圍也響起一陣附和的笑。

容非沒笑，聽到那個名字，他好似挨了一悶棍，眼神黯淡，一向高昂的頭低垂著。

“可惜啊，他還是走了。”太後揮手，寺人將盤子端到容非麵前。

“不過運城之中與你年紀相仿的男子很多，士洵也一直想與你結交，方才他莽撞冒犯，我這個做姑母的替他賠禮。”

容非還低著頭，直到寺人提醒他，才回過神來。

“你和士洵喝完這杯酒，就算不打不相識，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