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塞德裡克·梅蘭斯(一)(1 / 1)

她從深淵歸來 黃油柿子 5495 字 10個月前

對亞瑟·梅蘭斯來說,比起父親,塞德裡克·梅蘭斯更像他的老師。

他們之間沒什麼交流,兩人之間最長的對話來自於亞瑟向他請教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騎士。

亞瑟至今都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場景,因為向來沉默且不苟言笑的梅蘭斯公爵少見地說了許多話,最後露出了一個懷念的笑容。

他說:“當然,你也完全可以當我是在說廢話,我也不知道如何當一名合格的騎士。偷偷告訴你,我年輕的時候成績爛得不成樣子,好幾次差點被聖殿掃地出門。”

亞瑟本以為他是在開一個蹩腳的玩笑,於是配合地扯起嘴角笑了笑。直到後來他正式加入聖殿,偶然間翻看了父親的檔案,才發現他說的的確是事實:十四五歲的時候,塞德裡克的成績在聖殿的考核中場場墊底,還有過好幾次違規記錄。

後來曾教導過他的老師也對亞瑟提起過,要不是當年的聖殿騎士長照拂早已敗落的梅蘭斯家,塞德裡克早就被聖殿踢出門了。

不過從十六歲開始,他的成績就開始突飛猛進地上升。塞德裡克·梅蘭斯二十歲那年,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深淵侵襲毫無征兆地在帝國邊境爆發,他率領的小隊以零傷亡的漂亮戰績完成了封印,一戰成名。

此後,他依然活躍在對抗深淵侵襲的第一線,直到去世。

他後二十年的人生倒是與亞瑟心目中父親的形象一致:強大,沉穩,冷漠。

亞瑟從小就有些怕塞德裡克·梅蘭斯。梅蘭斯公爵沒有什麼親近的人,從他身上也感覺不到什麼正常人該有的情感,生活中唯一的愛好似乎隻有斬殺魔鬼和封印時不時冒出來的深淵開口,看起來更像故事裡一個單薄的騎士形象,而非活生生的人——直到他遇見了那個名叫崔梅恩的女人。

公爵去鄉下處理一件稅務官貪汙案,回來時卻帶了個女人。一時間公爵府上下沸騰,亞瑟出門迎接父親,隻見他親自扶著一個女人走進莊園,動作小心翼翼,仿佛是在攙扶一件易碎的珍寶。

女人披著公爵的猩紅色長袍,長袍底下露出沾著泥點的麻布裙子。最令人驚訝的是,她的手上還戴著公爵與早逝前妻的結婚戒指。

那枚戒指並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不過由廉價的綠寶石與便宜的銀質戒托構成,卻是公爵從不離身的心愛之物。

曾經有名刺客釋放的範圍魔法將戒指腐蝕了一小點,介於當時公爵大半邊身子的皮膚都被腐蝕了,想來那名刺客也不是衝著戒指去的的。公爵卻因此而暴怒,徒手生生將刺客的頭骨捏碎——他竟然會把這種東西交給一個剛見麵的女人?

女人搭著公爵的手款款上前,側頭對公爵說:“你的府邸可真氣派。”

“你的府邸。”公爵糾正她,“從今天開始,這裡就是你的家了。”

女人勾起嘴角笑了笑,目睹這一情景的管家則在亞瑟身後發出驚嚇般的抽氣聲。

這也不怪他,任何一個熟悉塞德裡克·梅蘭斯公爵的人,都會被此情此景嚇到猛掐大腿,懷疑自己是否身處夢中。

公爵的視線著迷般地黏在女人的臉上,因常年征戰而略顯風霜的臉上浮出詭異的紅暈,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的雙腿甚至緊張到顫抖,十足一個熱戀中的蠢貨。

“父親。”亞瑟走上前去。

塞德裡克終於舍得把視線移開一會兒。他對亞瑟說:“亞瑟,這位是崔梅恩夫人,從今天開始就是梅蘭斯家族的女主人。這是我的……兒子,他叫亞瑟。”

後半句話是對崔梅恩說的。就這麼一小會兒功夫,他那翠綠的眼睛又依依不舍地轉了回去。崔梅恩對亞瑟點了點頭:“你好,亞瑟。”

亞瑟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回答。

從女人出現在視線裡的那一刻開始,聖殿騎士敏銳的嗅覺就讓他察覺到了一絲古怪。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對自己的眼睛使用了咒文——名為崔梅恩的女人全身都包裹在黑色的魔力中。

這股氣息黏滑、肮臟、令人作嘔,他再熟悉不過,是深淵造物的氣息。

亞瑟還是第一次看見活的魔鬼契約者,他在這一瞬間明白為什麼老師說“隻用看一眼就能將他們從人群中揪出來”。對任何一位聖殿騎士來說,這些被魔鬼蠱惑的廢物都顯眼得如同白襯衫上的墨水。

對任何一位聖殿騎士來說。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塞德裡克·梅蘭斯一手握住崔梅恩的手,另一隻手小心地搭在她的腰上,動作看不出半點不自然的痕跡。這個女人有古怪?還是她背後有什麼驚天的陰謀,不能打草驚蛇?

亞瑟皺了皺眉,沒理會仍然在等待他回應的崔梅恩,轉頭盯著塞德裡克的眼睛道:“父親,她——”

他猛地閉上了嘴。

塞德裡克沒有嗬斥他,隻是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他叱吒沙場二十餘年,其威嚴完全不是聖殿的教師所能相較的,而亞瑟從小就是個極會看臉色的孩子。

等塞德裡克移開視線後,他才發現自己背後已經冒出了冷汗。

“從今天開始,崔梅恩夫人就是梅蘭斯家族的女主人了。”塞德裡克·梅蘭斯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公爵府門口鴉雀無聲,管家儘力屏住呼吸,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以免卷入公爵的家庭糾紛中去。幾秒鐘後,亞瑟麵向崔梅恩低頭屈膝,可惡的魔鬼契約者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大方地伸出了手。

亞瑟扶起她的手,極快地在她的手背上親吻了一下。聖殿騎士純粹聖潔的魔力隨著這個吻一同落在崔梅恩的肌膚上,消除了她身上部分的深淵氣息。隨後他稍微用力攥住崔梅恩的手指不讓她抽走,抬眼打量她的神情。

令他失望的是,她並未像他想象中一般驚慌失措或是大驚失色,隻是揚了揚眉毛,加深了嘴角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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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瑟想認真地同他的父親談一談。顯然,得在那個名叫崔梅恩的女人不在的時候。

可是公爵一整天都黏在她的身邊,神色討好得如同一隻繞著女主人的腳邊打轉的寵物犬(這可把仆人們嚇得夠嗆),不論亞瑟如何眼神暗示,也懶得把注意力分給他一分一毫。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亞瑟向管家確認崔梅恩夫人已被他送入了客房,立刻抓緊機會趕往父親的書房。

他急匆匆地走過走廊,手指搭在書房的門把手上,已將那扇厚重堅固的大門拉開了一道縫隙,卻猛地停下了動作。

書房裡還有另一個人——五分鐘之前,管家發誓說他親自把崔梅恩送入了離書房最遠的那間客房,並且指派了兩位得力的女仆去監視她——即使是亞瑟,在認識路的情況下從那兒走到書房,也得花上十來分鐘。

況且,崔梅恩是第一天到公爵府!她是怎麼趕在亞瑟之前來到這裡的?

塞德裡克·梅蘭斯也愣住了。他從書桌後站起來,遲疑了片刻。

“……你怎麼在這裡?我聽管家說剛把你送回去……”他問。

崔梅恩背對著書房大門,亞瑟看不見她的表情。

“聽說你在書房,就想來看看。”她說。

她應該是剛沐浴過,白天紮起的頭發放了下來,黑色的大波浪卷發鬆鬆地披在肩頭。她穿著一條極服帖的黑色睡裙,這叫躲在門後的小騎士隻是匆匆撇了一眼,就被迫將她身體的線條映在了腦海裡。

崔梅恩繞著書房走了一圈,在書櫃前停下了。塞德裡克跟了上去,幾乎是貼在她身後,卻又不敢真的觸碰她的身體,他像條不小心打碎了主人最心愛的花瓶的大型犬一般,一邊觀察著主人的神色,一邊怯怯地搖搖尾巴。

崔梅恩的視線掃過那一排排書籍,側頭輕笑道:“你現在都看這些書了?以前老說看一頁就得睡上十天的。之前那些書呢?不看了嗎?真可惜,有一本連載的騎士小說我還挺喜歡的。”

她點點下巴,仰頭作回憶狀說:“可惜當時沒有看到結尾。也不知道現在完結了沒有,我記得書名似乎是叫——”

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塞德裡克突然扳過她的肩膀,緊緊地抱住了她,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裡。

他比崔梅恩高上許多,隻能彎下高大健壯的身軀將她摟在懷中,如同雄獅狩獵雌鹿。他裸露在袖口外的小臂因用力而綻出青筋,亞瑟毫不懷疑這力道足以折斷崔梅恩的脊椎。

她理應很疼,至少也會為這突如其來的擁抱發出一聲驚呼,但她隻是抬起另一隻手,輕柔地撫摸著公爵的金發。

“彆哭,你哭什麼呀。”她哭笑不得地道,“我都還沒哭呢……”

塞德裡克的回答是更用力地摟住了她,肩膀肌肉的線條緊繃著,微微地顫抖。許久之後,他才用模糊不清的哭腔說:“……對不起……”

亞瑟震驚地發現,他強大、冰冷、不通人性的父親竟然真的哭了。

淚水打濕了崔梅恩肩頭的布料,看上去他還想再說點彆的,但全變成了壓抑的抽泣。從亞瑟的角度,能看見他死死地咬住牙齒,似乎是想把哭聲咽回去——但越是抑製,淚水便越是不受控製地湧出來。

書房裡回蕩著他一聲比一聲急促的呼吸與嗚咽,仿佛瀕死的猛獸,又或許更像迷路的孩童。

“……我以為你死了。”好半天後,哭聲才漸漸小了下去。塞德裡克仍然將腦袋埋在崔梅恩的頸窩裡,悶悶地說。

崔梅恩用沒被抱住的那隻手撫摸他的臉頰。

“我的確死了。”與情緒激動的公爵相比,她的聲音聽上去仍然是那般平和,沒什麼變化,“現在的我是從地下爬出來找你複仇的惡鬼,我會一點一點地殺了你,怕不怕?”

她甚至還有開玩笑的心情。

塞德裡克慢慢地、慢慢地搖了搖頭。“隨你高興。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他的嗓音帶著幾分哭泣後的嘶啞,“你……你能在這裡呆多久?”

崔梅恩作思考狀:“不知道,也許沒有多久。我的身體你也看到了,大概很快就會死吧。你也知道——”

“不會的!”塞德裡克迅速地打斷了她的話。他終於舍得從崔梅恩身上抬起頭,視線極快將她從頭到腳地掃視了一遍,“不會的,我有辦法,交給我,我能處理。我可以帶你去聖殿,不會有人敢說什麼。你不樂意的話,家裡也有施法材料。不會的,我有辦法,我……我現在很強了……”

他神經質地將幾個單詞顛來倒去地重複,與其說是在給對方做說明,更像是在安慰自己。話說到最後,他又哽咽了起來。

他放開了崔梅恩,將臉埋在掌中。崔梅恩退後一步,饒有興致般地打量著他。好長一段時間裡,書房中隻能聽見塞德裡克粗重的呼吸聲。

“我現在很強了,我能保護你了……”他把臉抬起來,眼睛死死地盯著崔梅恩,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你不要走。你多陪陪我,求你……”

崔梅恩說:“好啊。”

他們在書房裡再次擁抱,接吻,等亞瑟再反應過來時,崔梅恩已被塞德裡克壓在了書桌上。塞德裡克一手握住她的腰,一手攥住她的裙子,把上好的布料攥成了抹布。

“去我的臥室。”他艱難地退後一小步,費力地說,“桌子太硬了,你會不舒服。”

此時,兩人的位置已經與剛才完全相反。塞德裡克·梅蘭斯背對著亞瑟站在書桌前,而崔梅恩麵對著亞瑟坐在桌上。他能清楚地看見她的臉。

黑發的女人仰視著他的父親,輕聲道:“我等不及了,就在這裡。好嗎?”

亞瑟·梅蘭斯屏住了呼吸。他看見塞德裡克俯下身去,胡亂地在她的臉頰和頸邊落下親吻,好似雄獅將臉埋入開膛剖腹的鹿的體內大快朵頤。

崔梅恩攀住他的肩膀,把細碎的吻落在他的耳後。

這個舉動無疑刺激了塞德裡克,他的動作更加激烈了起來。

書房內發生的一切陌生到令人毛骨悚然,亞瑟從沒想過塞德裡克·梅蘭斯還會有這副模樣。他想自己應該立刻轉身離開,身體卻如同著了魔一般牢牢地釘在原地。

“我好想你……”他聽見他的父親說。

“我也愛你。”崔梅恩說。

話一出口,塞德裡克幾乎將她淩空抱了起來。她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趴在他的肩頭,視線卻看向了門口,與亞瑟撞了個正著。

亞瑟倉皇地挪開了視線,差點沒掉頭就跑——及時止住腳步的原因是,他想起來父親是最優秀的騎士,這麼跑出去,絕對會被他聽見聲響。

他隻好就這麼僵在了原地。

崔梅恩笑了。不是麵對塞德裡克,而是麵對藏在門後的亞瑟。她一邊配合著塞德裡克的節奏,一邊豎起食指,眨了眨眼,對亞瑟做出了一個“噓”的手勢。

翠綠的結婚戒指在她的手指上閃閃發光,她黑色的頭發被汗液淩亂地黏在臉頰上,嘴唇紅潤,任誰來看,都會忍不住唾棄一聲下賤的蕩丨婦。

但是當她豎起手指,對著亞瑟眨眼時,卻顯得那般遊刃有餘,仿佛隻是在單純地提醒繼子不要發出噪音,而非被人撞見同公爵在書房行不軌之事一般。

亞瑟·梅蘭斯後退了好幾步,跌坐在地。他的臉不知什麼時候已燒得滾燙,一種陌生的、令人難堪的熱意流淌過全身,使他不得不狼狽地彎下腰去,好遮蓋住身體上不自然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