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夫人原是念著經的,聞聲睜了眼,視線在阮江離略顯淩亂的發髻上停了停,提醒道:“離兒。斯年立了戰功了,你可知道。”
“知道。”
近兩年,褚國上下為著與南蠻作戰的事情,搞得人心惶惶。阮江離在許多話本裡都看過有關南蠻子的事跡,尤其是那南蠻頭目。有本子說他身高八尺,麵目可憎,極愛吃美人之心;又有的本子上寫他是一副翩翩少年郎模樣,溫和有禮,但卻是個狼妖,在夜晚幻化成狼奪人性命;更有甚者說他能呼風喚雨,既而騰雲駕霧雲雲。阮江離原本是不信的,但褚國最勇猛的大將軍就折在了南蠻頭目手上,她對話本子上的內容倒有些半信半疑了。現在斯年哥哥打敗了那南蠻頭目,還把他活捉到了京城,那就是說明,斯年哥哥確實厲害,那話本子也確實在胡扯。
她和沈斯年一同長大,絕對算得上是青梅竹馬,所以十分了解他。要說這古書麼,斯年哥哥確實讀了不少,不過要讓他舞槍弄棒,他不過才學了兩三個月,怎就能如此厲害了,到時候定要好好問一問他。
“我已經預備了賀禮讓人送到沈家了,還做了八珍糕,說是你做的。你要快些學習才行,不然過些日子嫁到沈家,那沈夫人想吃了,看你怎麼辦。”阮夫人那兒子對這府上的事情事無巨細都打理得分外穩妥,唯有他妹妹要出嫁這件事,他十分敷衍,阮夫人隻好在這上麵多用些心思。
“女兒知道了。”從小父親母親就說她會和沈斯年成婚,她也一直這麼覺得,但是成婚與否又有什麼差彆呢。如果沒有,阮江離覺得不成婚也很好。為了成婚,她還要去學習做什麼八珍糕,如果是這樣,她寧願不要嫁給斯年哥哥了。
“你這些天佛經抄了多少了,過幾天彆忘記去廟裡捐掉。”
“可是母親……”阮江離突然發現一件事。
對有關於寺廟神佛的事情,阮夫人總是格外重視些,聞言她驀地張開了雙眼:“何事?”
“廟裡的和尚為什麼不成婚。”是了,素閒師傅一把白胡的年紀,一直也沒聽說他有什麼意中人,廟裡的各位師哥也是一樣的。
阮夫人習慣了阮江離問這些問題,耐心答道:“和尚向來不結婚。”
“那女兒為什麼必須要結婚?”
“人本來就要結婚。”
“為什麼?”阮江離沒得到答案,仍是想不通。
“沒有為什麼,一向如此。”
這樣的問題,在阮夫人看來是毫無意義的。人成婚就像人吃飯一樣必須,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阮夫人不想再同阮江離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對著忘憂提點道:“忘憂,你平日裡要看著小姐,不要總是讓她看那些雜書,讓她有空多抄寫佛經,或者學學女工。”
忘憂忙應聲答道:“是。”
“還有,讓她快點學做八珍糕,八珍糕做煩了就學做一些其他糕或者菜色也是好的。”
因著那沈家夫人對吃食尤其重視,所以阮夫人總想要阮江離在這方麵有所表現。
“是。”忘憂麵色不改地又應了下來,但她心裡著實犯難。小姐雖然是個聰慧伶俐的,識得許多字,但對這廚藝可謂是一竅不通,少爺又不許她碰菜刀,所以小姐學做菜這一兩年,連切菜都不會。女工原先也是會些的,但有次不小心用繡花針紮了手指,當時又不巧被少爺撞見了,於是便再不許她學了,還不許以後小姐房間裡出現任何一根針。每次要縫補什麼東西,忘憂還要趁著小姐睡下了,去廂房裡熬夜補完。
既然夫人提起來了,即便是做做樣子也是要讓小姐進次廚房的。
其實這八珍糕很好做,就是費些功夫,要把糯米、梗米、薏仁、蓮子、芡實、山藥、茯苓等磨成粉,按照食譜上說的調和,然後蒸熟就成了。之前小姐做的時候,忘憂都是讓廚房裡的婆子先把那些個東西都準備好,小姐隻需要把那些粉用水調和在一起就行了,蒸的話也不需要小姐。可是,即便是這樣,小姐做的八珍糕不是太硬就是軟得不成形。忘憂也嘗試過自己做了送到夫人跟前,就說是小姐做的,但是不知道是哪個婆子跑到夫人跟前告了狀,此後小姐再進廚房的時候,夫人總是派個丫頭盯著。這次更是決定從頭都要小姐自己動手。
一個時辰過去了,小姐才剛剛磨了一小碗不甚細膩的糯米粉。
阮江離一下子坐到了忘憂提前給她準備好的矮凳上,歎道:“啊啊啊,累死了,比抄佛經還累。”
忘憂忙給小姐擦汗,從青給小姐遞茶,從綠給小姐捏肩。
小姐從小嬌生慣養的,確實一點力氣也無,此時又正值酷暑,廚房裡像個大蒸籠般,小姐幾乎出了全身的汗。忘憂實在看不下去,也顧不得秀兒在旁邊,直接輕聲向阮江離道:“小姐,讓奴婢……”
沒成想這次阮江離直接拒絕了:“讓你來有什麼用,早晚還得我學會。都怪爹爹,當時為什麼非要說八珍糕是我做的。”
歇息了約莫半個時辰,阮江離開始磨蓮子。她抓了一把蓮子就往磨盤裡放。
忘憂提醒道:“小姐,那個蓮子需要去了蓮心再……”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阮江離決定這次就要獨立地把這個八珍糕做出來。
從天亮忙到天黑,阮江離的八珍糕終於出鍋了。掀開甑蓋,在騰騰的熱氣之中,一大塊整整齊齊的糕點橫空出世。就連夫人的丫頭秀兒臉上都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阮子業其實早些時候就從鋪子裡回來了,去庫房的時候剛巧碰到要給阮江離送茶水的六喜,阮子業就多問了幾句,轉身出府給阮江離去買話本子去了。
拿了書就往丹橘齋趕,沒想到這裡隻有一個十二三的丫頭值守,一問才知道妹妹還在廚房待著呢,阮子業又到了廚房。在一片煙霧之中,他定了定神,才看到他那正拿著菜刀切糕點的妹子。阮子業上前一下子從阮江離手中取走了菜刀,然後遞給了五喜。五喜很自覺地把菜刀放在了小姐視線所不及的地方。
汗水沁濕了發絲的發絲緊緊貼在阮江離粘著斑斑塊塊柴灰的臉上,阮子業隻覺得心疼。他從忘憂手中接過一方帕子,輕輕地給妹妹沾了沾額上細密的汗珠,柔聲道:“阿離,這麼晚了你還待在廚房做什麼?”
阮江離被人奪走了菜刀,剛想發作,見到阮子業笑就展在了臉上:“哥哥,你回來了。”
阮子業一麵牽著阮江離出了廚房,一麵把綢布包袱打開送到阮江離麵前:“阿離,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阮江離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從阮子業手上的綢布包袱離取出話本子,興奮道:“啊,這是新出的嗎,我讓六喜去買,他說書店關門了,哥哥你怎麼能買到的。”
阮子業溫柔地給阮江離整了整耳邊的發絲,寵溺地笑道:“這有什麼,以後再買不到,直接問我。”不過說實在的,買著話本子他確實廢了點功夫。他到那書鋪的時候,店家已經睡下了,他讓人把門踹了,嚇得那店主哆哆嗦嗦的,站也站不穩。仔細詢問之下,才知道不是那店主不賣,隻是那寫那話本子的寫手今日死了母親。阮子業又找到那寫手的住處,把他從靈堂上拉倒了書房,軟硬兼施地逼著他寫完了。
阮江離翻看著那話本子,使勁兒點點頭:“好。”
瞧見阮江離的手指紅紅的,原本水潤通透的指甲裡竟是些麵粉,阮子業一下子沉了臉:“是不是母親又讓你做這個。”
阮江離頓時也覺得有些委屈了:“是啊哥哥,真的好難,不過這次從頭到尾是我自己做出來的。”
“彆做了彆做了,誰說的你會做就找誰去,待會兒我就同母親去說。”要不是阮江離親口跟他說她喜歡那沈斯年,他也不會一直讓母親這樣折騰阮江離。
“哎哥哥彆去,你先等下。”阮江離拉住了阮子業,然後轉頭讓忘憂去廚房把她做好的糕點取來。
忘憂從甑裡小心取了糕點放入玉盤中端到阮江離跟前。
阮江離拿起箸遞給阮子業道:“哥哥,你嘗下,好不好吃。”
阮子業剛要用箸去夾那糕點,沒想到稍微一用力那糕點就碎成了粉塊,忘憂忙把勺匕遞給阮子業,他這才舀了一大勺糕點毫不猶豫地送進了自己嘴裡,還沒咽下去,就忙說:“好吃好吃。”
其實在用箸夾不起來的那刻,阮子業就想到這糕點定不會怎麼好吃,沒想到吃到嘴裡,竟會這麼難吃。這糕點完全是苦的,口感也極差,總像是摻了石子兒,他快速嚼了幾口就咽了下去。可不論吃這糕點令他感到有多煎熬,阮子業心裡還是甜的,他妹子親手做的糕點,這世上獨一份兒呢,這樣想著,臉上居然浮現了笑意。
阮江離見阮子業一副陶醉的表情,想著這次應該是真的成功了,忙道:“是嗎,那我也嘗一口,如果和那個八珍糕味道差不多,我就可以交差了。”
阮子業擋住了阮江離要去拿箸的手,“哎~跟那個味道不一樣的。”
阮江離有些好奇:“那是什麼味道,我要嘗嘗。”
阮子業乾脆用整個身子擋在那盤糕點前麵:“阿離,哥哥餓了,能不能把這些都留給哥哥吃。”
“哥哥你今天沒有吃酒就回來了嗎?”往常哥哥很少在家用晚飯的。
阮子業麵不改色道:“正是,我餓得緊呢。”其實他今晚吃了不少,跟藥材商一同吃了一餐之後,又碰到了薛大人。平日裡都靠這位薛大人,阮子業在經營酒樓的時候才避免了不少麻煩,於是兩人又吃了一餐。回到府上的時候,他親自去給阮江離買書,也是有著消食的心思。硬著頭皮吃完了這塊勉強稱之為糕點的糕點後,他覺得自己的肚皮都要炸了。
阮江離狐疑道:“那麼多你也吃不完啊。”
“我當然能吃完。”這句話阮子業沒經過思考就脫口而出。
然後在阮江離及一眾丫頭小子的注視下,阮子業一勺一勺地把那盤白色的散沙狀固體吃了下去。
阮江離其實真的想嘗嘗這次她做的糕點是怎樣的,但見哥哥那麼餓,她隻好讓給哥哥了。她拿著話本子剛要回房去讀,突然想起六喜說的話,就問阮子業道:“對了哥哥,你去看了那個南蠻頭目嗎?”
“當然。”說完阮子業默默用手按住了腹部。
阮江離滿臉好奇:“他長得怎麼樣,哥哥你快給我講講。”
“好啊,不過我現在得去父親書房一趟,我還給你買了桃兒酥,你回房間先吃著,我很快就去找你。”不知道阮江離在那糕點裡放了什麼,阮子業現在隻覺得腹痛難忍,迫不及待要去茅房解決一下。
阮江離乖巧道:“好。”
見少爺快步離開後,忘憂從阮江離手中接過去話本,就跟著阮江離回了房。
見少爺小姐相繼離開後,廚房裡燒火的丫頭鮮兒對燒茶丫頭豆兒讚歎道:“說起來這少爺對小姐是真的好啊。”
豆兒無比讚同:“這天底下的女子,少爺也就對小姐好罷了。”
六喜拿了小姐用的矮凳、團扇從廚房出來,聽到議論,壓低了聲音嗬斥道:“少爺和小姐也是你們能妄加議論的?今天是我聽到便罷了,要是讓少爺的人聽到,你們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鮮兒和豆兒的腿一下子軟了下來,雙雙跪在六喜跟前,忙不迭道:“是是是,多謝六哥哥。”
順著鋪著軟花的紅地金線毯看過去,多足形金色香爐裡的透白色細煙穿過鏤空的獅獸爐蓋嫋嫋上飄,兩旁豎著高高的六扇金色山水屏風,紅木圓柱仰首仍不見其頂,雕梁畫棟,富麗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