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1 / 1)

電梯裡,羅雪看到反光門中的自己。白色中性T恤,淺色牛仔褲,腳上一雙去年買的打折運動鞋。她摸了摸領口前光潔的皮膚,遺憾今天沒有戴項鏈——事實上,她大部分工作需要跑來跑去,不像CBD裡精致的白領女性,每天深V高跟包身裙,她有時候自己也覺得有些學生氣,可每次逛街的時候,買回來的衣服還是寬鬆舒適的款。

出了電梯門,她忽然想起包裡的口紅,又返回走到鏡麵前,抹了個口紅。

穆際平找的飯店不遠,離報社一個路口。羅雪趕到的時候穆際平在打電話。他看到了她,示意她坐下,然後側過身繼續說話。羅雪安靜地在他對麵坐下,看到他的側臉,從鼻梁到下巴,再到因說話上下微動的喉結。

好些年不見,他成熟了很多很多。

“抱歉啊,工作電話。”穆際平掛了電話。

羅雪道:“沒事沒事。”

“吃點什麼?我還沒點。”穆際平掃碼,“這家你熟嗎?”

“還行,和同事來吃過幾次。”

“有什麼推薦?”

“呃……就店家那幾個拿手的。”

“行,那我看著兩人份點了。”

“我來吧,我來請您,穆處。”

穆際平忽然停了下來,抬頭看羅雪,笑說:“‘您’都用上了。”

羅雪不自然地道:“習慣了。也沒用錯吧。”

穆際平仍是笑。他提交菜單,放下手機,好生打量了一陣她,兄長一般感歎:“你變化挺大。”

羅雪說:“你變化也很大。”

穆際平:“是老了。”

羅雪說:“完全不是。”是成熟了,更有風度和氣場了,也更……願意讓人久久地注視了。

“說說吧,畢業這幾年都乾嘛了?”穆際平給她倒茶。

羅雪誠惶誠恐地接過來:“也……就按部就班找了個工作,一直乾到現在。”

“畢業就到報社了?”

“是的,做了幾年記者,現在在報社一個未來數字媒體中心,主要做一些新媒體的事。”

“怎麼不做記者了?我記得當時你對這個行業有很強的信念感。”

羅雪歎了口氣,低頭道:“太難了。”

穆際平見著羅雪的表情,還如同那年夏天遇到事情失敗時候的失落,安慰她道:“新媒體也是記者行業的一個時代分支。各行各業都要順應發展。”

羅雪不語。此時,服務員來上菜,三菜一湯,葷素搭配。

羅雪於是問道:“也彆光說我,穆學長,你這幾年都做什麼了?我記得你本科專業是金融,輔修了法律專業,研究生也是金融,後麵消失這麼多年,怎麼一下回來就成了木安市政府拆遷辦的穆處長了?”

穆際平打趣道:“我的專業學曆你還記得很清楚嘛。”

羅雪的臉不由一紅:“我們在辯論隊其實都沒見過,倒是在楊江邊上,我們一起支教的嘛。”

穆際平說:“是啊,支教那段時間還是挺難忘的。說起來要感謝你,當時給了我這麼一個機會。”說著穆際平將就桌上的茶杯,輕輕碰了一下羅雪的。

羅雪忙道:“哪裡的話,我當時是支教的組長,我們一幫孩子什麼都不懂。最後都沒人了。幸好有穆學長這樣優秀的人加入,幫了我很多忙。”

穆際平知她說的客氣話,笑道:“支教結束後我就出國念書。我本科和研究生都學的金融,比較宏觀,加上對城市規劃感興趣,就考了一個城市規劃的博士。幸運的是,我剛考上博士,我的導師就去美國哈佛做訪問學者,於是我也跟著去了。”

“什麼時候回來的?”

“前年回國的。畢業後我進了政府係統,先是在馬建縣掛職了三年縣委縣委副書記,今年才調回木安市。”

前年就回國了,羅雪心想。馬建縣是木安市下屬的一個縣城,離市區隻有2個小時車程,這兩年,原來他們這麼近。

“31歲的處級乾部,很厲害。”羅雪不由道。

穆際平擺擺手:“表麵光鮮,壓力很大。”

羅雪不知怎麼接話,隻好給穆際平夾了點菜,聽見穆際平又問:“《一個人守一座城》是你一人寫的還是團隊寫的?”

羅雪抬起頭:“我一人寫的。怎麼了?”

“我還未調回來就在朋友圈看到這篇文了。調查很詳實,內容都是真的吧?”

“當然是真的。”

“你怎麼想著跟著這個小區?之前報社劉主任並不怎麼看好。”

“這你怎麼知道?”羅雪有點訝異。

穆際平說:“我猜的。”

羅雪看著他的麵孔,意識到那句話問得有些多餘——他們很多年沒聯係了,他們都不是學生時代的那樣了。他又在政府工作,知道這些並不難。

於是她說:“我住關山小區,你知道嗎?”

穆際平頓了頓,像是在腦海裡定位了地圖,說道:“那離幸福小區很近。”

“是的,我們那一片方圓幾公裡都是老小區。我打小在那裡長大,對周圍的街坊鄰居都十分熟悉,雖然它很舊很舊,但要我搬遷我也會舍不得。當我聽說隔壁有個小區在搞自拆自建,我第一反應是驚訝,第二反應是好奇,第三反應是觀望。我搜了國內的資料,這是沒有先例的,沒有先例的事他們要怎麼弄?於是我就開始跟蹤。我沒想呂勝男這麼有毅力,堅持了好幾年,硬是把這件事提上了政府議程。我以為要看到希望了,沒想到你們政府換屆,這事擱置了。這個打擊不止是對關山小區,對整個這一片的小區居民打擊都很大。所以我決定把這件事寫出來。”

穆際平看著她的臉,眼有讚賞:“你怎麼看這件事?”

羅雪想了想,沒直接回答:“應該很難吧?”

穆際平笑了笑,給羅雪也夾了一筷子菜,說:“確實很難。整個中國的城鎮化發展都在變緩,增量變存量、存量要更新,城裡的舊城區一大片,以後要怎麼辦?這是我現在主要研究的課題。說實話,我也在探索出路。”

“我希望能成功。我相信你可以幫他們成功。”羅雪不由說道。

穆際平問:“怎樣算成功?”

“關山小區的自拆自建得以實施。”

穆際平笑道:“條條大路通羅馬,希望這件事能有最佳的解決方式。”

羅雪看著他的笑,忽然有了底氣,說:“有什麼能做的,儘管開口,我肯定儘全力。”

穆際平便道:“還真有一事。”

“什麼?”

“我需要一些基礎資料,你這邊收集的能否也給我一份。”

“呂主任那裡的應該很全啊。她沒給你嗎?”

“各方麵的都要,你那裡有嗎?”

“當然可以。不過資料有些大,在我的移動硬盤。等下我給你送過來?”

話音剛落,穆際平的電話響起,他看了眼來電,說:“今天恐怕不行,我還有飯局。”

他接了電話,是司機已經在門外等他。

“這就走?”羅雪問。她朝玻璃門外看去,果然一輛商務用車閃著雙跳等在路邊。從她進門到現在不到半個小時,眼前的飯菜一半都沒有吃到,他就要走了。

相聚的欣喜裡頓時湧上一點遺憾的失落。

不過也理解,現在政府官員都很忙,穆際平剛回到木安市,還有很多人情事務需要拓展。今天上午相逢,晚上便找她吃飯,她已經很開心了。

於是她說:“那行,你快去吧。”

穆際平掃碼付錢,抱歉道:“今晚是約了學校的教授,教授也是規劃局的資深顧問,一周前就定好了。”

羅雪道:“沒事沒事。你去吧——”也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支教時候穆際平喝醉過一次,不自覺就加了句,“少喝點酒。”

穆際平聞言一頓,沒說話,看著她笑了笑。

羅雪有些不好意思:“硬盤我找個時間給你吧。”

穆際平起身:“行。我加你微信。”

羅雪說:“微信是你手機號嗎?我加你。”

穆際平的手機攝像頭已經伸了過來:“我加你。手機號搜不到我的微信。”

“哦哦。”

“滴——”一聲,一個好友申請過來。一張曠野風景的頭像,昵稱便是真名:穆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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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際平的朋友圈乏善可陳。

今年之前是馬建縣的新聞報道,今年以後是木安市的相關新聞。比如木安市政府召開新年政府工作會,比如木安市高新經濟區引進數個世界500強企業,比如某領導深入踐行“四下基層”深化開展“大走訪大調研大服務大解題”活動……等等。

羅雪默默查看了一會兒,實在無趣,退了出來。

她回到報社,把關於幸福小區的資料全部整理了一遍,拷到一個新的移動硬盤裡。她琢磨著什麼時候給穆際平方便,想給他發信息,又想著他說不定還在應酬,要不再等等。

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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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羅雪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她20歲的時候,在楊江邊上支教。這是他們新聞學院的暑期活動。學校幫他們聯係了一所村小,在同安市同心縣白馬村。他們從學校出發,坐了一天的火車、一天的汽車,走了半天的山路,終於抵達了村小。學校小得可憐,黃土的泥巴操場,歪斜的旗杆,一間漏風的教室。學校隻有一個老師,姓杜,杜梅,五十多歲,已經在這裡教了四十年的書。村小有20多個小孩,六個年級都在一間教室上課。

去之前就知道條件艱苦,所以此行的同學隻有四個人。羅雪是領隊。和杜老師短暫接洽後,他們當晚就睡在教室旁邊的老師辦公室裡——那裡本來是杜老師的房間,她把房子騰出來給了同學,土炕上拉了一道布簾,一邊睡女生、一邊睡男生。而杜老師自己走十裡的山路,回家睡。

夏天的蚊子很猖獗,羅雪第一天晚上就被咬了好幾個大包。

四個同學,分彆任教語文、數學、英語和體育,其他的自然音樂科學按照課程表輪換。除此之外,四人輪流每天值日做飯。城裡來的同學基本都不怎麼會做飯,不過到這裡也不用擔心——隻有一個灶台和一口鍋,蔬菜和肉也少得可憐,做不出什麼花頭,每日的飯菜熟了即可。

還不出三天,四人帶的方便麵就全部吃光。剛過完第一個周五,有兩位同學借口家裡有事,退出了暑期活動。

剩下的,隻有羅雪和新聞學院另外一位男生,許誌。

羅雪對許誌沒有什麼指望。

他們不是一個班的,來之前,羅雪隱約知道這位同學是位富二代,倒不是說他有多嬌氣,他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字——懶,懶到無法形容。他來這裡就一個目的——躲避他想分手分不掉的女朋友。這裡窮鄉僻壤、信號不通,對他來講簡直一個躲避情債的桃花源。他壓根不想上什麼課,他就是來混時間。輪到他第一天上課,他就直接睡到了中午,羅雪和杜老師從十裡外的鎮上買東西回來,見著同學在操場上瘋玩,而許誌在炕上流著口水呼呼大睡。

羅雪氣不打一處來,扔下土豆就要去叫他,杜老師一把拉住她:“算了。讓他睡吧。”

羅雪替許誌害臊:“對不起,杜老師。”不光是替許誌害臊,還替那兩位吃不了苦走了的同學害臊,還替他們學院害臊。

杜梅早已司空見慣:“沒事的。年輕人,都這樣。”她沒說的話還有:每一兩年都會有人來支教,很多時候都是形式主義,扯個橫幅,拍拍照,住幾天,就走了。沒什麼實質作用,不然也不會這麼多年,這操場還是黃土的、這旗杆還是歪斜的,這空地上,還沒有一個像樣的籃球框。

“不是的,”羅雪想解釋,她不是這樣的人,她不是隻想來做做樣子的,她是真心來傳播知識和希望的,她想來做實打實的事情,於是她特彆真誠地看著杜梅的眼睛,說道,“杜老師,真的不是這樣,至少我不是。我享受每天和同學們上課的時間,我希望我能給他們帶來幫助。”

杜梅看著她,笑了笑,說道:“謝謝你,小羅。”

羅雪有些失望,甚至有些無奈。杜梅雖然笑著謝她,但這謝謝的話語裡,多少有些誆慰和敷衍的成分。

幾天後,羅雪實在看不下去,很嚴肅地把許誌叫到校門口,跟他談談。

許誌一臉不在乎,說道:“我真乾不了這活,我能在這兒吃住一個月就已經是儘人生最大努力了。”

羅雪問道:“你乾不了這活,那你來乾嘛?”

許誌說:“人生總有無奈的事情,你以為我想來?我能怎麼辦?”

羅雪忍住火氣耐心遊說:“你既然來了,就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好嗎?至少不要睡到中午起好嗎?村裡的小孩覺得我們來自城裡、是大學生,代表了外麵的世界,對我們很是崇拜,你這樣他們會很失望。”

許誌說:“誰認識誰啊?一個月後我們和他們拜拜,後麵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麵。”

羅雪說:“你這人怎麼這樣啊?也許他們人生的轉折點就是因為你我的出現!”

許誌反而笑起來,吊兒郎當地打量羅雪:“我說你這個人是不是太理想主義了?我們在這裡一個月能改變誰?他們是我們能改變的嗎?你知道他們最缺的是什麼嗎?他們最缺的是錢!沒有錢什麼事都乾不了!沒有錢學生不能上學,因為他們要去打工;沒有錢老師也留不住,因為沒人會永遠待在這窮山溝做活雷鋒;沒有錢破爛的校舍永遠都不會更新,因為這些都需要人民幣去購買。你信不信,我們在這裡哪怕支教十年,也不及一個土老板立刻捐獻十萬有用!我勸你還是省省吧!”

“你……!”羅雪被許誌連珠炮的一串話嗆得忘了還嘴。她覺得眼前此人可惡極了,非但不想乾活,還張口閉口就是銅臭味的錢,簡直鑽到錢眼裡了!

他怎麼就看不見小朋友清澈的眼神、看不見他們對知識和外麵世界熱誠而單純的向往呢?

這些東西不比錢更重要嗎?!

正當她腦子裡飛快組織語言時,有人打斷他們——

“你好,請問你們認識A大的一位叫羅雪的同學嗎?”

她轉過頭。

一個風塵仆仆的年輕男人,將一個風塵仆仆的帆布包放到地上,逆著夕陽,揚起一小陣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