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道蜀郡秀,誰識南詔雲?”
石知溫衣著花裡胡哨的蜀錦燈籠褲與赤紅圓領袍,一手背在粗壯腰後,一手摩挲著自己的瘦削下巴和卷曲大胡子,長身立於龍頭崖邊。
向下俯瞰,斷臂千丈,龍頭崖淩淩厲厲插入地心;向前遠眺,雲霧聚攏崖腰,熙熙攘攘與遠雲連向天際。耳畔有南詔笙樂響動,大風刮過,氣蒸雲舞,萬山卷碧,壯麗山川與曼妙輕雲繾綣旖旎,剛柔並濟美得相得益彰。
“知溫,你是不是不想走了啊?”一旁白麵秀口的張鶴新戲謔地看向石知溫,意圖從他臉上看出耐人尋味的一麵,卻隻看到他鼻高如伏虎,目蓬如含核,眉濃如敷裘,發卷如漩流,嘴角但笑不語,可淺煙灰泛翠綠的眼睛雖彎笑著,卻沒有任何波瀾閃動其中。
石知溫隻從美景中轉頭看張鶴新一眼,順勢又道:“若論繁華地,長安不夜明。”
張鶴新:“嘿!你喜歡長安,喜歡南詔,老子的益州還排到最後咯?”
“哈哈哈!張大人哪裡的話!益州才是我的快樂老家!”石知溫笑著伸一個懶腰。
忽的,他覷見遠處被一眾下人簇擁著的陽春,那王女倒是褪去了十月初七宴席上那身金銀珠寶晃裡晃蕩的繁複華服,隻是帶著兩隻嵌了碧玉碎珠的三角針銀造長穗耳墜,腦後梳了極粗的油黑長辮,身著一套領口袖邊襯了雪色貂毛的柔紫南詔女裙衣袍,正懷抱一把描紅圖騰的黑色月琴,與繞她圍坐的一眾下人們彈琴合奏,熱鬨不已。
這倒是讓她的年輕被襯托出來了。石知溫心想。
忽又想起什麼似的,石知溫對張鶴新道:“張大人,待會兒我要是讓這南詔都寧資給你彈琴,你就送我一個蓉錦閣的繡娘怎麼樣?”
張鶴新:“她彈個琴就要換一個繡娘?你又要搞啥子鬼把式?”
石知溫:“一個繡娘不行?那換一個頂級繡娘來我家樓裡做一個月幫工怎麼樣?”
張鶴新:“啊?這……”
有戲!石知溫煞有其事道:“張大人!南詔王女為你彈琴!這你拿回益州可是能寫入族譜的榮譽!”心想,這夠你在勾欄裡邊兒吹一輩子了。
張鶴新:“啊?族譜?我?”
“張大人!”石知溫拍拍張鶴新肩膀,將高張鶴新兩頭的身子壓低,也將聲音壓低,道:“你不是一直好奇倦樽巷裡頭的薩桑女人長什麼樣嗎?我到時候挑些,上元節前安排人把畫像送去你那兒,你隨便挑,挑個過節玩玩~”
張鶴新:“啊?隻是過節玩玩?”
石知溫:“哎!那哪兒能!先過節玩玩兒,主要是張大人沒處過薩桑人,萬一張大人一時間不喜歡呢?”
張鶴新:“嘶……也對,也行。”
石知溫:“行?”
張鶴新:“行!”
石知溫開懷大笑,張鶴新喜上眉梢。石知溫與張鶴新踱步去馬邊,掏出紙筆印泥,靠著馬體,二人當即立了篇小字據。
陽春正彈著《杜鵑山》,大雄豎吹克西竹爾幫陽春控調,小美豎吹馬布附和,阿堃帶著三五南詔軍圍著陽春一邊低吟唱詞,一邊隨樂調鼓掌打節拍。
渤海國小侯爺與吐蕃三王子貢傑,帶著各自的人馬在離陽春稍遠處,正放隼捉斷崖周邊樹林裡的麻雀玩樂。
大家各玩各的,互不相乾。也算其樂融融。
“都寧資實在是雅!”石知溫上前一步打斷陽春一隊人的樂聲。
這一圈南詔人紛紛扭頭盯向石知溫,有警惕有不滿,俱是都不太歡迎。
陽春從樂琴弦裡抬起頭,怏怏坐在大得能包下她的黑布躺椅裡,看向他,也不言語,似是不太想聽這個薩桑來的波斯人放屁,但是忍住了。
“打擾都寧資與眾位享樂休閒了。”石知溫衝陽春一鞠躬。
知道是打擾乾嘛還付諸行動?
“屬實是這一曲《杜鵑山》令在下有些想念故土,難以控製自己要來表達個人的聞後感,請王女見諒!”
故土?陽春上下擼了石知溫一眼,這大胡子的故土和南詔遠得八杆子打不著,乾什麼來碰曲子的瓷?
“在下麵對南詔美景,耳聽王女琴音,俱是心有所感,想借此機會,請王女都寧資演奏一曲《月牙城》,想必王女定是驚才豔豔,指曲必能奏,宅心仁厚,遇願必使成。”八尺有餘的石知溫彎腰又敬。
《月牙城》改編自傳入中土的薩桑民曲,譯文填詞,其詞言簡意賅,卻在各地歌姬間也風靡了一小把。生辰宴時,母親為了招待這幾位有點身份的人,也特意安排了幾場對應各個貴賓故土的特彆曲目,其中專門安排給在場薩桑人的就是《月牙城》。
這曲陽春倒是會個三分的,正好是陽春這一屆在龍潭書院樂理課的考試題目。
不過,雖然這個胡人滿臉“我是友軍”應當禮待,但他“你彆讓兄弟我寒了心”的做派讓陽春並不滿意。
陽春掛起她招牌的盈盈笑眼:“石大人思鄉之情我可以理解,但是,石大人有所不知,我其實不通樂理,會彈《杜鵑山》還是被逼著剛學不久的,也不熟練,全靠我的輔樂吹咬笛帶我呢。”陽春輕抬下巴微點一下離她最近的大雄,大雄朝石知溫抬一下手中的克西竹爾,似示陽春說的確有其事。
“不過,石大人若是難解思鄉之情,今日確需一曲《月牙城》,我完全可以讓我的資深輔樂,為你專奏一曲。”陽春聲音清脆響亮,但她說話的動靜很輕,她並未過多用力便營造了這樣鳴翠漂亮的聲象,顯得她體內能量飽滿而不張揚。
你人還怪好的嘛,拒絕了我還給我個小台階下。但是我是個有毅力、有恒心、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硬漢子!
“王女過於謙虛了!我抵達南詔府,提前收到的宴席請帖,上書初七宴就有曲目《月牙城》,演奏是南詔王府都寧資。當時我是十二萬分期待!隻是不知道什麼緣由,王女沒有上台演奏一展芳華呐!遺憾遺憾!”石知溫做作地作遺憾狀。
陽春:“……”
那是母親一開始計劃讓她練習了,要生日宴上台展示才藝的。但是她對樂理,在聽不在奏,實在對自己掌握這門技術不感興趣,反複曠練,生日宴前最後一刻也沒學成八分氣候,平常彈著玩沒事,上台公演就差了意思了,索性讓母親臨時換專業樂手上的台。
當時沒有特意更換早早發出的正式請帖,各賓客的節目單沒有及時更新,但誰知道那玩意兒還真有人細看啊!這石知溫說好聽了是心細如發處處留心,說難聽了是吃飽了撐的到處觀察閒事。
陽春一時間沒編出好的推辭,畢竟那帖子確實是南詔王府女主人發的,隻回一句“你看錯了”沒禮貌,若回一句“帖子錯了”又顯得南詔王府辦事粗糙。
見陽春遲疑,石知溫又搬出他的慣用加利勸說伎倆:“王女若是不太記得清《月牙城》的譜子,在下可以與王女合奏。”他掏出懷兜中的排笙,灰綠眼睛笑成個商務專營月牙形狀。“在下樂理好得很!實在不行,合奏完,我還能單獨吹一曲《悅木之》為王女助興!”
這是樂不樂理,助不助興的問題嗎?我就是不想搭理你。
陽春正欲說些什麼再次拒絕,一隻雪白帶花斑的小隼追著一隻麻雀從他們頭上掠過,隻一瞬那麻雀就被小隼一抓而去。
陽春忽而轉念:“《月牙城》對我來說難度確實不小,石大人樂於與我同奏,盛情難卻。其實,我一直有樣想要的東西是石大人的特長,如若能得石大人饋贈,那何必還要勞石大人多累奏一曲《悅木之》呢?”
“在下願奉上薩桑上好的紅寶石、綠瑪瑙、火鼠皮,隻要王女喜歡……”
“石大人,”陽春打斷他,指著飛向貢傑與渤海小侯爺的小隼,“聽聞那隼是石大人送給二位公子貴客的。石大人,那才是我心之所向。”
“……俗話……俗話說得好……猛禽配美人!是石某考慮不周,沒有提前也為都寧資準備!我今日回去一定立馬安排人,送一……”
“一百隻?”
“……”
我是想讓你表演一下,幫我換個蜀錦繡娘的手藝,順便隨個女人家的伴手禮拉近一下關係,你倒好,你是要我的命啊!石知溫倍感悲催。
“看來你不行,那就先送十隻吧,一隻不行的,萬一養死了就沒了,你得給我安排十隻八隻的。”陽春喜笑顏開。
沒看出來還是同道中人啊!你也喜歡抬高要求唬人再降低要求哄人!
石知溫琢磨著自己要賣多少蜀錦才能賺回這十隻隼的成本價。看著陽春忽而心念一轉,撥雲見日般:“王女要求自然是要積極響應!其實我也有求於王女,南詔的烤茶聞名遐邇,可否讓我帶一支馬隊駝些南詔最好的茶葉,往長安和薩桑試試水呢?”
茶葉?
陽春:“你要銷去薩桑運輸成本是極高的,放去了就是奢侈品了。長安嘛,已經有商隊做過這事了,水花不大的。”
石知溫微微一笑:“王女不必憂心銷售問題,隻用給我一批樣品,隻要我營收,運輸占四,王女占四,我占二。何如?”
“二?那你賺個什麼?”
“南詔茶好,自然是為我的口碑增值的。至於賺不賺的,我純粹就是想交南詔這個朋友!”石知溫又一鞠躬。
陽春:“哦……嗷,那行吧,那我們還是先彈琴吧。茶葉和鳥的事情我們晚點細談。”
石知溫會心一笑。
於是二人在眾下人麵麵相覷間,一個扶好了排笙,一個調正了月琴,莫名其妙的就撥響了那波斯節度使的鄉愁之情代表曲目《月牙城》。
引得方才在遠處觀望的張鶴新近前來圍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