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歇息一夜的冬季禿敗的山,薄霧朝霞裡坦露出石礫紅土。
山陰山陽交線處,高挑的安以初在旭日中一個卷腹,俯衝而下,身形幾縱猛躍,如猛禽踏江,張著臂膀飛來了半山上收地毯行裝的李國星與何郴州身前,一個猛子穩穩落地,蹲起時打開的雙臂順勢收起,背展隔陳變肌腱攏聚,仿若遊隼收翅。
安以初咧嘴一笑:“國哥,州哥,翻過這個金鐘山,前麵就是金沙灘了。我看過了,前麵路都通順,土匪、野獸、瘴氣、滑坡都沒有,隨時可以翻過去。”
他的聲音年輕有勁,說起漢話來有很濃的南詔口音,但是音準欠佳並不影響此人形象的勁俊。
李國星心想,這也算是一頭金沙江大浪淘洗出的絕好俊鷹,死丫頭眼光真好。
初見安以初,是李國星從鬆樹上三日刑期滿後。
彼時,李國星暈死過去,又不知隔了多久,再暈眩著醒來。他的魂魄涉過蜿蜒的死亡暗河,行至重返人間的洞口,見到的是凜冽冬風飛旋著,要向鬆林山澗上懸掛的冰冷驕陽襲去,夾帶著烈烈英勇。
他驚慟之下欲要定睛看清那圖景,卻彈指間一切寂滅,了無蹤跡,隻一瞬他就重返人間,躺在了南詔軍瓦樓裡,床頭炭火滾滾,十分溫暖。
正是晌午。
而安以初彼時,正像隻猿猴似的蹲在李國星床沿,玩著一組半掌大的積木,玩得十分專注。
李國星裹著厚被子,細看肩上套了半拉虎皮領子,在窗外投入的日光裡燦燦生光的安以初。
好一個眉目攜星,鼻頰如刻的俊生。
不過,他是誰?
安以初似是玩木頭途中感到了李國星的視線,抬頭看向這個已經躺了兩日、高燒不斷的鬆上賊子。
見李國星醒了,虛弱迷離地睜著眼看自己,安以初黢黑透紅的俊臉笑了,一口野山泉養出來的雪白大牙蹭蹭發亮,道:“醒了?我去找畢摩。”說罷,帶著替李國星劫後餘生而喜悅的麵色,躍下床沿,推門出去了,就像一陣輕快有勁的冬風卷門而出。
安以初叫來的不僅有畢摩,還有陽春,陽春還帶了另一個沒見過的人。
那人牙口總緊咬,極顯國字臉,眼皮總瞪開,極顯濃眉大眼,腰背也總緊挺,極顯背闊。
待畢摩望切一番,確定李國星身體恢複步入正軌,壯如公狗不必擔憂後,陽春極滿意地衝病怏怏的李國星笑嘻嘻道:“好久不見,甚是想念,阿甲。”
李國星因烤著炭火睡了兩日而破皮的嘴悻悻一裂,唇上齜出好幾道血口。
陽春:“畢摩,給他搞點唇油吧,他這嘴巴跟偷吃小孩兒血沒擦乾淨似的。”
畢摩老臉皺紋交疊,微微嬉笑:“我這就去!”退出去了。
“阿甲呐,這是安以初,我叫他小風,”陽春指一指勁俊的安以初,安以初對他咧嘴一笑;“這是何郴州,我叫他阿周。”陽春指一指那與安以初稍矮一頭,國字臉濃眉大眼的直背男子,他極正經地衝李國星點頭示禮。
“小風和阿周是為我追蹤孔雀藍的好幫手。你想偷走的那包樣品,就是他們給我尋來的。”陽春坐向安以初給她搬過來的木凳子上,雙手撐著張開的兩膝。
“孔雀藍是五石散市場上的新配方,我追這條線兩個月了。你現在麵臨的問題是,隻需一封飛鴿信,我就能號令插入長安的暗樁,綁走你遠藏在長安安樂窩裡的家眷。”陽春與躺於床上的李國星冷眼相對,又立即笑眼盈盈。
“而我麵臨的問題是,我能往外放的探路者不多,”陽春看了一眼安以初和何郴州,又轉回眼與李國星嚴肅對視:“我不管你背後是誰,孔雀藍你要查,既然查進了我南詔王府,入了我的陣地,不管你怎麼查,都必須與我共享線索。”至於你是敵是友……我不信小風和阿周兩人聯手,還控製不住你一個,陽春心想。
陽春指向安以初與何郴州:“我要你在小風和阿周兩人的監督下,替我走一趟金沙灘。”
李國星思忖,這個死丫頭偷偷查孔雀藍,要不是我眼都不合的守她這麼久,都發現不了她的蠅營狗苟,而且還反被她暗查了我偷寄家書去長安!在南詔軍這麼久,軍營上下還有誰我沒見過?今天她居然能憑空變出兩個我沒見過的人!不知道這個死丫頭背地裡還藏了多少人手,還有多少背著人的勾當!又一想,金沙灘是南詔大量出五石散的地段,去是理應去的,隻是我一直單槍匹馬,不知如何動身。
李國星遂得出結論——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什麼時候走?”
“明天。”陽春又恢複了她笑眼盈盈的樣子。
明天?!
“你是看我沒死透,想讓我抓緊去死一下?”李國星虛弱又尖酸道。
陽春:“……事出緊急,你們兩日後卯時必須趕到,具體地點任務,小風和阿周會主持著帶你。”
李國星:“……”
陽春:“……你找畢摩給你多備點兒藥,那種吃了讓人精神抖擻的野草山菌也行。”
李國星心想,這死丫頭是要我拿那些紅傘毒菇自裁嗎?
安以初帶著李國星與何郴州騎馬翻山。南詔的山磅礴陡峭,行馬難,但不行馬則慢,還極其廢鞋。
安以初打馬向前:“這條野路子是我小時候跟著我爹和我爺,掏蛇洞、打野兔,經常抄的小路。比瀘湖去金沙灘的正路難走,但是要快得多。”
李國星環顧四野,他們現在走的這片山背陰,周圍連續不斷的,都是些高低錯落,大小不一的翹簷冠紅砂石墳頭,這是當地人的墳山。有的碑前還插著風吹日曬後的蠟燭與線香,有的碑已經模糊了描紅刻字,覆上了薄薄乾苔,它們的主人都在這片半坡曠野下長眠,隻有些瘋長的荒草枯藤,與零星的薄瘦枯樹,伴著山鷹野雀,陪在他們左右。
往前走一段,一隊木樁與片石簡單壓成的小墳頭湧現。應該是些亂葬的無名屍首。李國星詫異的是,安以初和何郴州路過這堆無名墳時,居然下馬去叩首。
他一時摸不清頭腦,一奇既然這些墳後繼有人,何來無字無碑的安葬?二怪那長相與氣質過於迥異的安以初與何郴州,居然拜的是同一片墳?
等爬上金鐘山,已是午後。
陽光明媚,空氣漸暖。
三人立馬於山頂,放眼望去,軟雲在下,蒼穹碧闊,群山環繞,峰巒四聳。金鐘山山色斑斑,冬日枯黃裡還暗藏好些未被凍死僵絕的青絨。山下金沙江赤黃相間,滾滾而來,似每遇阻礙便要決然轟鑿那鐵硬的崖腹,直至破石穿山奔騰向東,開出屏屏群山間這條浩蕩活路。
何其壯烈,李國星想。
安以初指向遠處雲海之下,離金沙江不遠的灘上河穀地帶,日光映照下,一座山寨鋪陳其間。“下了這個杜鵑坡,江那邊就是金沙灘,那個寨子就是金沙寨。”安以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