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義(1 / 1)

爵士與黑膠 小雪鐘 4260 字 10個月前

瑞婭口誤喊完爸爸後,閉眼、皺眉,扶住了自己的額頭。

空氣裡漫過死寂的氣氛。

方時滄冷笑,俯身。

他靠過來,上身蓋住了燈光,在女孩臉上漸漸遮過大片陰影。

瑞婭下意識後傾些,看著他。

他一手撐在沙發背上,另一隻手臂越過她身旁。

然後,他拿走了自己的毛巾,臨走前留下一句輕嘲:“倒也不用這麼尊敬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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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瑞婭風風火火地遊走在她的「Jazz Party」——“勁爽冰塊爵士樂之冷凍北極夏日”主題派對上。

錢管家委婉提醒,這個派對名字過長且詞彙排列沒有邏輯。

瑞婭攤手:“那有什麼?反正我們都能懂是什麼意思。”

錢管家的準備工作做得很周全,所有橫幅、桌布、氣球、主題飾品、電鍍項鏈燈、拉旗拉花……都很符合這主題的風格,今晚有飲酒特例,現場備了大量冰台,用來擺放威士忌、黑啤以及各種各樣的飲品,還有許多專業人員製作的冰製座椅、雕刻冰飾品,儼然是一個冰的世界。

夏日夜晚,山上住宅有涼風吹過,又有大量冰台圍繞,消解了白晝餘留的一切熱意。年輕男孩女孩們在露天的彩色燈光中遊走、玩遊戲、碰杯,被歡快的音樂聲環繞。

這是晚九點,露台上,方時滄往下麵不遠處瞥了一眼。

雖然濃密的樹影隔了些噪音,卻還是讓耳朵不適。

桌對麵是鐘離西檀的丈夫,正在跟他談論最近商業上的事情:“冠名2億,招商6億,時滄啊,都要多虧你父母的關係才邀請到那些港樂老牌天王天後,吸引這種規模的注資。現在華英股價猛漲,估計最後變現能超百億……”

說話間,下方草坪上乍然爆發出一陣尖叫,打斷了對話,十分刺耳:

“我贏了!你輸掉10個幣!還有三杯!快喝!喝、喝、喝……”

“下一位,報數字!”

女孩們那一張遊戲桌在吵鬨。

百億。

樓上在談10000000000紙幣。

樓下在說10塊遊戲幣。

“……”方時滄輕瞟一眼,看見人群中最顯眼的那個金發女孩,她笑得最開心。

而他對這喧嚷的環境生厭,看了看桌上酒杯:“要換個安靜點的地方嗎?”

中年男人看看下麵,笑了笑:“彆換,高董這家裡可是好久沒有這種氣氛了,以前這麼大一組住宅常年冷冷清清,現在過來能看到小孩們熱鬨一下也挺有意思。”

方時滄問身後管家:“她最近的進度怎麼樣?”

“截止到目前,左小姐已經了解完高董交代的所有基礎事務信息,對自己應該熟知的情況都有掌握,接下來可以安排依次跟高管們見麵了。”

“不到兩個禮拜時間,你確定她都弄明白了?”

“小姐雖然每天都玩,但事情一樣沒落下,她的記憶力很好。”

這邊說著話,下麵草坪上又猛然傳來音樂聲,同時,彆的噪音都湮沒下去了。

立式麥克風前換了人。

穿著一字肩紅裙的女孩跳上去,開始唱爵士名曲《Summertime》。

這是Ella Fitzgerald的版本,但爵士本來就是即興的,所以,瑞婭唱的也可以算是自己的版本。

悠長前奏結束。

女孩一開口,世界就仿佛潰散在她腳下。

彩燈光沒打在她臉上,隻打在了肩膀、鎖骨與晚風中飛揚的發梢處。發絲一時變粉色,一時變橘紅色,一時是金光閃閃的,一時又是幽幽藍藍的。中音域的歌聲鬼魅般匍匐於海麵,憑借湧動的浪潮一陣陣衝刷而來,所有聽者毫無招架之力。

她唱爵士樂的時候,聲音裡帶有一種細沙般的下墜感。

本來,有些男孩不敢長久直視她的眼睛,總是裝作在跟人家閒聊,這下終於有理由直勾勾地望著她了。

儘管這歌被改得有些怪,但毫無疑問唱腔是最性感、最複古、最獨特的——

以至於結束後沉默一片。

人群中,一個叫阿葵的女孩率先起身鼓掌,及時打破了寂靜。

大家反應過來,跟著鼓起掌來,吹口哨、尖叫做各種誇張的喝彩。

而瑞婭本人也很配合,逐一跟現場所有人揮手致謝,朝各方頷首道彆,依依不舍地下台離開了格萊美頒獎典禮現場。

露台上,中年男人撤回目光,語氣透著點慈祥感:“小姑娘很有魅力。看著吧,等到向外界公眾露麵後,會有很多上流圈子的優秀男性追求她。”

方時滄早就將視線轉回來,拿起酒杯,淺抿一口。

這是他第一次聽她正經唱歌。

本以為她隻是玩玩。

對方繼續感歎:“還真是天生的幸運女孩兒啊。說話是一種嗓音,唱歌又是另一種特彆的爵士嗓。看,她要冰塊派對你們就給她一個冰雪世界……有多少人可以享受這種待遇呢?那位外祖母高虹也是,年輕時法國丈夫早死,留下一筆巨額遺產與盛大家業給她,她繼承後很快就再婚生子,幾十年獨立征戰商場,將LC發展為國際知名的高奢品牌,而且第二個丈夫死後就不再結婚,單身風光過下半輩子,多瀟灑,很多人都不敢夢想這種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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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婭隻用三分鐘就跟阿葵成為了朋友。很明顯,阿葵是個捧場王,本人所在的場合決不會陷入冷場,也決不會有任何人的冷笑話掉在地上,瑞婭喜歡這種人。

“你真會唱啊!平時會在浴室練唱歌嗎?比如泡在浴缸裡的時候,我喜歡在洗澡的時候亂唱。”阿葵問她。

“浴缸?我從來不使用浴缸……我喜歡淋浴。”瑞婭轉移視線,跟阿葵聊著天離開了熱鬨處。

兩人沿著銀杏小徑慢走。瑞婭偷偷把可樂搖了十幾次,從背後拿出來遞給人家喝,後者一打開就有汽水漫過半條胳膊,灑在裙角上,更不幸的是手也沒拿穩,最後半條裙子都臟掉。

但阿葵也不生氣,隻是逗她說,這要是在自己家裡,小時候早就被打屁股了。阿葵以前就這樣捉弄過父母。

“弄濕裙子而已,父母怎麼可以打小孩?”瑞婭帶她去換了衣服,表示不解。

“如果是媽媽最喜歡的品牌新款裙子。”阿葵聳聳肩。

“噢!這樣……”瑞婭看看她的衣物,“抱歉。”

“沒關係,我隻是開個玩笑。我家比較嚴格而已。”

“父母常打你嗎?”

阿葵看她一臉好奇的神情,笑著解釋道:“小孩挨打在東亞國家很正常喔,很多人小時候都被打過屁股。其實適當的懲罰倒沒什麼啦……可怕的是某些家長使用暴力。”

瑞婭停步:“小孩們為什麼不反擊或者表示抗拒?”

“因為很多家長一個巴掌一顆糖,訓誡後的溫柔安撫會讓人像依賴酒精那樣上癮。”阿葵抿抿唇,“不過呢,雖然嚴厲些,但也隻有這種環境裡的教育才能有那麼無微不至的關心,管你,不會放養你,認真為你鋪仕途人生上的每一段路。”

“我不理解,我最近可太討厭被長輩們管了。”瑞婭想著自己的事,歎口氣,接著突發奇想道,“要是這兩種情況能結合該多好?想想看,既能給你自由,保持距離不去控製你,又能做到各方麵適當、到位的關懷引導。”

“去哪兒找這麼好的事呢?你形容的這種,狗都沒這麼聽你話。”

“但是狗可以被馴化呀。”

“馴化?”阿葵噗嗤笑了,“東亞長輩普遍高高在上,因為這層輩分,永不會為下位者低頭。我們沒辦法期待在有深刻情感羈絆的親密關係裡,同時留存遠距離的平等、欣賞和尊重。”

瑞婭承認還是自己的父母最好。

隻不過,她擁有的母愛、父愛與彆人的有點不同。父母對她無限包容——由於過去的一些事,這種溺愛夾雜了微妙的深情、保護欲,雖然讓這份親情變得更廣闊,然而也……

瑞婭想,父母從來沒有打過她。

彆人家的小孩調皮搗蛋,在童年時可能都會受到教訓,不管言語上的還是肢體上的,而她沒被罵過,也沒被打過。

太溫柔了,那完美的溫柔猶如一麵潔淨的鏡子,照出一個健康長大的靈魂,但鏡麵光滑得有些無聊。他們給她自由與空間,給她尊重與平等,給她永不遲到的讚賞與支持,並鏟除她成長過程中的所有灰暗麵。這珍稀的幸運並不叫人抗拒,但是,有時候……

有時候,她也會忍不住,對一些瘋狂、複雜的愛意投去觀察的目光。

那種熾烈的愛裡投射著人性深處的占有欲、恨意,有著侵占與妥協的張力,陰暗的另一麵寫著絕對的真實。

父母經驗化的思維將一切難題直接引向解決,成長過程中的麻煩剛出現就幫她剔除了,她對每一件事物的體會,甚至沒來得及經曆認識、克服、犯錯、被引導糾正的正常過程,還沒有深入感受其中的痛苦和快樂,就作了告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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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聊天時總是阿葵的話比較多,這可真不容易。但一談到自家長輩,尤其是方時滄,瑞婭立刻滔滔不絕抱怨起來:“那個叔叔,我怎麼跟你形容……”

這類抱怨式聊天,瑞婭也隻能在私下傾吐了。要是得罪方時滄,到時候連這每月兩次的派對都取消了呢?像今天這樣美好的冰塊派對多難得呀。

但一想起他給她下的那些「禁止條例」,她還是必須在私下儘情發泄不滿:“……所以,這種人跟木乃伊有什麼區彆?腐朽——陳舊——毫無幽默感——早睡早起——不抽煙而且很少喝酒——像沒有心臟的機器一樣精準活著……”

女孩邊走邊說,側對阿葵,一不小心前方撞上了人,額頭從堅硬的胸膛上彈回來。

瑞婭抬頭。

剛走上台階的男人停在她麵前,以一雙輕嘲的目光審視她。

彩色燈光移過冷俊麵龐。

他穿著休閒襯衣,暗藍色的衣領微敞著,乍看狀態有些慵懶隨意,卻又在無形中有種逼迫人的氣場。

瑞婭一看清方時滄那張臉,馬上裝沒看見,帶著阿葵迅速繞過了他,並接著把話大聲講完:“……但我說的這種人,絕不會是我那位優秀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