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劈裡啪啦打在琉璃瓦上,水流順著屋簷流下,景運門外金海裡的水在暴風雨中晃蕩,時不時的蕩出了缸沿,嘩啦啦潑灑了一地。
當差的侍衛們都披著蓑衣,眼睛瞧著外麵的傾盆大雨,一個侍衛嘀咕道:“這鬼天氣,我還想著下了差去桂雲樓喝酒呢,眼下是甭想了。”
他的同儕擠眉弄眼地笑道:“是去桂雲樓喝酒,還是看姑娘啊?都是當差的,可彆連咱們自己人都糊弄。”
男人們多半是如此,混跡在一塊乾活,嘴裡少不了花花,仿佛不說女人,他們便無話可說。
果不其然,那同儕的話引得一撥侍衛們哄堂大笑,一個個議論起了哪個青樓的姑娘俊俏,哪個胡同的暗娼會來事。
正說著,忽然有人指著外麵道:“哎呀,那外麵過來的是不是個姑娘?”
有人嗤笑道:“哪來的姑娘,這麼大雨的,彆是沒喝酒就醉了吧。”
說著,眼神朝外看去,可那連線一般的大雨裡,可不正有個姑娘打著油紙傘過來。
那姑娘走得近了,麵容越發清晰,一張素淨白瓷的臉兒,不施脂粉,額上的碎發被雨水打濕了,黏在上麵,嘴唇蒼白毫無血色。
“勞駕,辛侍衛,安侍衛可在?”
辛久瞧見她,已經認出來了,見周圍幾個侍衛擠眉弄眼地打量窈窕,還有人問道:“頭兒,這誰啊?哪個宮的宮女?”
辛久衝那群人拍拍手,嗬斥道:“去去去,這我妹子,你們趕緊當差去,少胡說八道!”
侍衛們當差自然有個值房供給他們休息片刻。
辛久這會子正好要換班了,也顧不得這一時片刻的功夫,囑咐底下人幾句話,便領著窈窕進值房裡頭去。
值房裡烏煙瘴氣,炕上被褥淩亂,底下一張八仙桌,四條長凳早已退了漆,桌上那瓜子花生殼更是滿滿堆了一桌。
辛久不大好意思,邊拿帕子擦凳子,邊道:“可彆見怪,我們這些都是粗人,你先坐先坐,我去叫人送茶點來。”
說著,他打起簾子就要叫蘇拉過來。
窈窕忙道:“辛大哥不用忙,我過來,本就打擾了你們,哪裡還好意思吃茶點。”她頓了頓,身上的綠色宮裝貼著身,雙手冰冷冷的,嘴唇都在發抖,可她的眼神卻出奇的堅定:“我過來,是來找安大哥,我知道,他這會子肯定在宮裡!”
辛久身子僵住,慢慢回轉過身,他看著窈窕,嘴唇蠕動,“你,你知道了?”
窈窕一路奔來,腦子裡未嘗不是沒有抱著一絲僥幸的心理。
或許是青萍欺騙自己;
或許是傳錯人了,被賜婚的另有他人?
但辛久的表現,卻掐滅了她心裡最後一絲希望。
陸窈窕嘴巴張了張,嘴唇黏在一起,張開時有種隱隱的刺痛,值房裡安靜半晌,末了,她說:“我想見他。”
辛久出去找人了。
窈窕坐在長凳上,斜簽著,她的手攪在一起,目光像是落在桌上的狼藉上,又像是隔過那些狼藉,瞧見了幾年之前。
本朝規定,宮女每年一選,上三旗包衣的姑娘從13-18歲都難逃一劫,家裡有本事的,自然早早安排了法子好讓姑娘自然落選,但陸家早已沒落,她阿瑪不過是個內務府筆帖式,又木訥,落選這樣的好事自然輪不到她。
選上的那一日,家裡繼母跟妹妹都哭成一團。
窈窕沒哭,她得忙活著安排家事,家裡有幾間屋子,幾畝地的房租、地租都得按時去收,這些事以前她一力挑著,現在要進宮了,少不得得跟繼母一一說清楚,回頭好派人去拿。
除此之外,叔伯舅姑幾處也得去走動走動,她家人丁單薄,碰上事可不得指望親戚幫一把。
等忙活完這些事,家裡置辦了桌席麵,畢竟宮女進去都是光著身板進的,除了身上那身衣裳,其他什麼都不許帶。
那頓席麵花了五兩銀子,不少錢了,吃的什麼,窈窕已經忘了。
她隻記得自己囫圇吞棗地吃了幾口飯,趙媽來說,安少爺來了,她心裡一跳,急匆匆撂下筷子簌了口出去。
那會子安康對她說:“妹妹彆怕,在宮裡一切有我,等出來,我、我娶你。”
窈窕還記得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情,那樣的堅決,那雙眼睛又是何等的溫暖。
“陸妹妹,”
簾子啪地一下打起,窈窕猛地回過神,朝門口看去,安康冒著雨回來了,身上的蓑衣濕得透透的,一步一個濕腳印。
窈窕站起身來,辛久來回看了看他們,道:“你們聊,我在外頭幫你們守著。”
辛久身子一縮,猴子似的跑了。
安康走進屋,脫了蓑衣,他將蓑衣放在門口,從袖子裡拿出帕子擦了一把臉,又抬起頭來看她,“這麼大的雨,你怎麼過來,若是病了可還了得?”
窈窕這會子嘴裡苦澀。
她不知是該感動還是該沉默,“我不該來的嗎?這件事,你打算瞞著我多久?”
安康握著拳頭,低下頭,“這事,我原真不知情,我額娘原先答應過我的,等你出宮就派人上門說親去,適才、適才我也才知道這事。”
“所以,太後真的下了懿旨,給你跟賢妃娘娘的妹妹賜婚?”
窈窕心如刀絞,隻覺一張口都是滿嘴的鐵鏽味,她身子一晃,手撐著桌子,這才沒倒下。
安康要上前來扶她,卻被她推開手。
“安侍衛,男女授受不親,你既有親事,就該自重!”
“窈窕!”
安康臉上露出痛苦神色,“這事我真不知情,眼下隻是太後口諭,我回去去求我額涅幫忙,說不定這事還有回緩的餘地!”
窈窕嘴唇掀起,想說幾句傷人刺人難聽的話,可見他眼裡滿是血絲,臉色青白,心下一時不忍,隻垂下眼,那雙眼裡水光如稻田裡的青光一閃而過。
她深吸一口氣,攥著帕子,“我走了。”
“窈窕……”安康伸手想攔著她,窈窕卻低著頭,“安侍衛,彆讓我看不起你。”
安康臉上露出受傷的神色。
他的手頹然地放下,窈窕徑直地打起簾子,飛快地走出去,她走著走著,就不禁跑起來,像是要逃離這個傷心地,又像是不想叫人瞧見自己這般狼狽痛苦的模樣。
突然,嘭地一聲。
她像是撞到了什麼人,跟一堵牆似的。
周圍傳來哎呀的一聲尖叫,窈窕摔在地上,一個屁股墩,疼得臉都白了,可還沒等反應過來,便有幾個人上前來按著她,一把鴨嗓掐細嗓子質問她:“你是什麼人,哪裡的宮女,也敢來乾清宮這邊橫衝直闖,不要命了你?!”
質問完她,那鴨嗓一扭頭,滿是關切地問道:“主子爺,您沒事吧?這冒失丫頭,奴才這就叫人拉下去打死!”
主子爺?!
窈窕腦子裡嗡地一下。
闔宮裡能被稱為主子爺的隻有一個,那就是當今聖上,司空瑾。
司空瑾一身石青色素緞團龍常服,他低頭一瞧,胸口處一片深濕,那冒失丫頭撞的可真是時候,不早不晚的,偏偏趕上他回來就撞上他了。
“萬歲爺饒命,奴才罪該萬死,奴才該死!”
窈窕幾乎嚇出了半條命,忙使出吃奶的勁兒在地上磕頭,沒兩下,額頭就紅腫了起來。
她此時渾身濕透,衣裳貼在身上,模樣看上去像是被暴雨打濕的鵪鶉。
李元福心裡不是沒有同情。
這姑娘瞧著是真可憐,可誰叫她這麼沒福氣,偏偏撞上主子爺,又偏偏他們主子爺可不像先皇是憐香惜玉的主兒。
上個爬床,試圖勾引主子爺的,這會子尾七都要過了。
那一個,還不過是拿手指勾了下主子爺而已,可沒這個這麼狠的,直接就撞了上來。
李元福衝著幾個小太監道:“還愣著做什麼,趕緊把人拉下去!”
幾個小太監應聲上來,愣是拉起陸窈窕。
陸窈窕臉都白了,這會子反而一聲不吭,隻咬著嘴唇,一雙眼裡含著欲落不落的淚水。
而司空瑾,本來該轉身離開,偏偏這一刹卻站住腳步,他對女子的嬌柔可憐素來毫無憐惜,甚至大有敬而遠之的態度,可這一會子不知是鬼迷心竅還是怎的,竟難得有一絲不忍,“慢著。”
李元福愣住了,幾個小太監愣了愣,腳步停住。
司空瑾眉頭微皺,看了窈窕一眼,似乎也在納悶自己怎麼會開口。
他的手背在身後,轉動扳指:
“送回去,讓管事好好教教規矩。”
“是,是,主子爺。”
李元福連不迭答應,心裡詫異卻不敢顯露出來,他衝陸窈窕道:“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叩謝皇恩?”
小太監們鬆開手,陸窈窕連忙跪下,磕頭:“奴才多謝皇上恩典。”
她隻聽得一路靴子腳響,等再抬起頭,跟前已經隻剩下一個小太監。
那小太監是方才拉扯她的其中一個,衝著她打量,那眼神跟見鬼沒差彆。
見陸窈窕起身,小太監還搭了一把手,“姑娘,你今兒個可是走了大運了你,紅星高照啊。”
陸窈窕嘴唇掀動,想笑笑不出來,想哭不敢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