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時,禾幀已經氣喘籲籲。
一口氣快速爬完四層樓,對於一個徹頭徹尾的運動廢柴而言,實在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她用儘最後一點力氣,上氣不接下氣地躲進了衛生間。
廚房裡正忙活著的禾母探出頭來,朝外麵喊道:
“菜馬上好,給你做了糖醋排骨!”
禾幀應了聲“好”,扭開水龍頭,往臉上撲了一捧水,冰涼涼的水打在發燙的臉頰上,她愜意地打了個哆嗦。禾幀抬起頭仔細端詳鏡子裡的自己,發現自己不僅整張臉都紅得異常,眼皮還有點發腫。
臉紅倒還可以跟媽媽推托是外麵太冷,不小心凍著了,但眼皮發腫可就沒有合適的借口來回旋,連她自己都能發覺不對勁,媽媽不可能看不出來,她隻能跟媽媽坦白自己哭過一場。
她歎了一口氣。
“禾幀,飯好了!快出來吃飯!”
“知道了!”
快速用冷水洗了一把臉,草草擦乾臉上的水珠,禾幀就硬著頭皮走出了衛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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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著收拾碗筷的禾母沒有注意禾幀的臉,她嘮叨著:
“趕緊把衣服換了,多大了也不知道個冷熱,回來了都不先脫衣服。”
“今天晚上就咱倆吃飯,你爸接了個活兒,得加幾天班。”禾母把糖醋排骨放到禾幀常坐的位置,又道:
“一會兒吃完飯我也得過去看看,你把桌子收拾收拾,空碗筷放水池裡,記得多泡點水,我回來好刷。”
禾幀把身上的衣服脫下塞進衣櫃裡,一邊翻找著家居服,一邊回答:
“媽媽,不用你回來刷碗,我自己就能刷。”
“指望你刷碗,哼,你可彆刷,你刷完我還得再刷一遍。衣服換好了嗎?你再磨蹭排骨就要涼了,我今天做的排骨特彆成功。”
“換好了換好了。”
禾幀把最後一顆扣子扣好,有點忐忑地走出了臥室。
飯桌旁坐著的禾母此時尚在青年人的範疇,她的一頭長發還沒有染燙剪短,隻是簡單地用發圈束了一個馬尾,比起另一個記憶裡的禾母,麵前的禾母不僅更加年輕,也更富有生氣。
“直勾勾盯著我乾什麼?怎麼?忘了你親媽長什麼樣了?”
禾幀噗嗤一聲笑出來,在糖醋排骨前坐好,拿起筷子,忍住心中的五味雜陳。
“這我哪敢啊?”
禾母白了她一眼,隨機便留意到她眼皮的紅腫,立即追問:
“你眼睛怎麼弄的?你哭了?好好地怎麼腫了?”
她佯裝雲淡風輕地咽下一口排骨肉,沒先答話,倒是先對禾母的廚藝評頭論足:
“媽你這糖醋排骨做的,又不酸又不甜的,真看不出哪裡是糖醋排骨,你說是紅燒排骨倒能勉強對上。”
“有人給你做就不錯了,還敢挑三揀四?”禾母用筷子拍了一下禾幀的手背,“彆轉移話題,禾幀,你那眼睛怎麼搞的,為什麼哭了?”
“沒什麼大事,我就是放學回來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覺得怪丟人的,就沒忍住掉了兩滴眼淚。”
聽了禾幀這句半真半假的話,警惕的禾母才略微放下點心。禾幀向來馬虎粗心,身體平衡力奇差,小時候隔三差五地就要摔上一跤,平地摔是常事,甚至有一回接連在同一個地方摔了好幾次,硬生生把牛仔褲都給摔破了。長大後的禾幀雖然不太摔了,但在運動上還是明顯比同齡人笨拙許多。
為了摔了一跤這種小事而哭,放在彆人身上肯定很不合理很不可思議。但禾母對自己女兒一貫的多愁善感很有幾分了解,更何況上周禾幀才因為完全不會跳繩被彆的同學笑話,跑回來向她哭訴了一番。禾母心裡清楚女兒對自己的這一弱項十分在意,她自然而然地把女兒由於摔倒而哭泣歸於“跳繩事件”的後續影響。
“是挺丟人的,你說你,走路就不能多看著點——”禾母留意到女兒的臉色不好,語氣轉而又柔和了些,“好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哭一場就行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摔傷了沒有?”
“沒,之前挺疼,現在也不疼了。”
“沒傷著估計也得青,等晚上媽回來給你塗點藥,彆總想著這一茬了。”
“嗯,我知道了。”
看著悶頭吃飯的女兒,禾母心裡還是有點打鼓,她想了想,從盤子裡夾出一塊精排送進禾幀碗裡,低聲安慰:
“這世上也沒人是十全十美的。就像你媽媽我,不會做飯不照樣過日子嗎?你隻是運動上麵差一點,那有什麼?更不影響你過日子。”
禾幀頓了一下,抬起頭看向禾母,她把禾母看得有點心裡發毛,禾母色厲內荏道:
“好好吃你的飯,彆老看我!”
禾幀“哦”了一聲,才木木地收回目光,繼續吃她的飯,她把碗裡那塊禾母夾給她的精排吃得乾乾淨淨,笑了笑,道:
“媽,你這糖醋排骨雖然做得又不酸又不甜的,但也挺好吃的,就是顏色有點太黑了。”
“快吃你的吧,挑什麼挑?趕緊吃完寫你的作業去!”
被說得憋屈的禾母又是一筷子抽在禾幀手背上,禾幀作怪似地叫了一聲疼,禾母連忙去看她的手背,卻見女兒轉眼又笑得春光燦爛,氣得她當即把禾幀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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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廚房的水池前,禾幀扭開水龍頭,用百潔布接了一點洗潔精,熟稔地擦洗起碗筷。
她注視著自己正在行雲流水地洗著碗的雙手,感到一陣恍惚。“再來一次”,到底那個“前世”,之前被她全部搞砸的那一次是否真實存在。禾幀起先如此確定,如今又開始遊移了。
洗好的碗筷逐一擦乾後放回櫥櫃,拖著廚房地麵的禾幀覺得真正初中的那個自己是不可能做到這麼周全的,過去的她被媽媽保護得太好,這種“溺愛”式的撫育給她後來的獨立生活帶去了很多磕磕絆絆。她並不怨媽媽,她隻怨不爭氣的自己。
剛把拖布收拾好放回原處,去給爸爸送飯的媽媽就打來電話,她壓著聲音,像是背著誰在講話:
“禾幀,你要不要吃泡泡雪泥,草莓味和奶油味選一個。”
“啊?”她一開始沒反應過來泡泡雪泥是什麼,後麵才想起來那是自己小時候很喜歡的一種雪糕,但是周圍的超市並不總是有貨,“但是爸爸上次不是說不讓我們吃嗎?”
“沒事,他最近忙看不著,買了我們偷偷吃,不讓他知道就行了。”
儘管另一個禾幀早已成年,接電話的這個禾幀還是因為連同媽媽“抗爭”爸爸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愉悅,她笑起來:
“可是我兩個味道都想吃,怎麼辦?媽媽。”
電話那頭的媽媽也笑起來,豪氣大方地道:
“那就兩個味道都買,咱們‘今朝有酒今朝醉’,好好吃個夠,不然等你爸不忙了可就吃不著了。”
她連連稱是,要媽媽回來的路上小心一點。
*
禾幀站在沒有開燈的臥室裡,三月猶帶寒氣的風灌進來。
她望著那彎白慘慘、怯生生的新月,慢慢把窗扇關好。
“今朝有酒今朝醉”。
禾幀想著這半句詩,笑了一笑,扭亮了書桌上的台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