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車票 昏橙色的路……(1 / 1)

愛你如昨 烹鯤 4809 字 10個月前

昏橙色的路燈綽綽地亮起來,點綴著泛出灰藍色的天空,勉強做了聊勝於無的照明。

禾幀避開路邊那一灘狼藉的泥雪混合物,扯了扯口罩,竭力把它調整得對耳朵友好一些,隻戴了這麼一會兒,口罩就折磨得她恨不得立刻就把它從臉上摘下來。

“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那些。”

禾幀的聲音悶在口罩裡,她垂著眼睫,看著腳下地磚的圖案。

“我夢見身邊的所有人都不喜歡我,無論我做什麼事都是錯的,隻會不停地把一切都搞砸。就算是僥幸遇到了我喜歡並且也喜歡我的人,事情不僅不會變好,反而會更糟。我會把對方也搞得一塌糊塗,最後隻能逃跑。”

“啊?這麼個夢就把給你嚇住了?”

“這有什麼可怕的,你現在身邊不喜歡你的人還少了?恨不得一抓一大把。就說咱們班,十個人裡得有九個半不喜歡你,剩下那半個還是我。”

程劍屏忍不住笑出了聲,她本無惡意的調笑深深刺痛了敏感過度的禾幀,但程劍屏自己完全沒有察覺出其中的不妥,甚至還想要繼續揪著好友的“不討喜”說下去。

禾幀忍無可忍,一句“你不懂”才惱怒地說出兩個字,身子就一個趔趄,整個人急速向一旁傾倒。幸好程劍屏手急眼快,及時扶住禾幀,避免了她摔成狗啃泥的慘劇。

“哈哈哈哈哈哈,你說你,笨不笨?在平地也能摔倒,這才三月份,你今年都摔第幾次了?”

好不容易站穩的禾幀一時間更是急火攻心,想也不想,怒氣衝衝地將臉上那隻惹得她心煩意亂的口罩扯下來,一把扔在地上,又狠狠踩了兩腳,扭過頭大踏步地向前麵的公交車站走去。然而明明她走過的這段路既沒有障礙物又沒有冰雪,她也沒有發生什麼左腳絆右腳的意外,但禾幀就是這麼莫名其妙地突然摔了一大跤。

儘管並不是“狗啃泥”那種最尷尬的摔法,從小到大因為四肢不協調摔了無數次的禾幀更及時在最後一刻用手撐住了地麵,避免了“五體投地”的最壞結果,卻也由於膝蓋重重著地痛得不行。

“禾幀!禾幀!你還好嗎?你還能站起來嗎?痛不痛?我這裡有創口貼,你手上是不是傷到了?”

“不要你管!”

禾幀推開急切地想要來查看她狀況的程劍屏,她的心裡充滿了難以言說的委屈。

為什麼非要讓她再遭一回這種罪?她早已經認命了還不足夠嗎?她一點也不想什麼再來一次彌補遺憾,她這種人,彌補來彌補去,隻會是越來越遺憾,最後什麼也不會剩。一切好東西她都不配擁有。

“不要你管!”

她淚眼婆娑地瞪向程劍屏,程劍屏怔愣在原地,手裡還捏著那隻她剛剛丟下的口罩。

禾幀快步上前,一把將程劍屏手中的口罩拽下來,又扔到地上泄憤般地踩了好幾腳。

再抬起頭,她的臉上全是眼淚:

“你離我遠點!彆管我!我就是個瘋子、傻子、大笨蛋!你離我遠點!我不配跟你來往!”

“禾幀,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真的就是跟你開玩笑——”

情緒上頭的禾幀完全聽不進程劍屏的解釋,她用力拿手背擦去眼淚,一瘸一拐地小跑著去追前麵的那輛公交車。

“禾幀,你等等,你聽我說!”

她連頭也不回,深一腳淺一腳地直直往公交車的那邊奔,終於,搶在最後一刻,禾幀登上了這輛她本不打算追的公交車。

*

人要做情緒的主人。

禾幀從來拿自己的情緒毫無辦法,她不僅做不成主人,反而還成了情緒的奴隸。這種程度的失控,禾幀實在記不清是第多少次了。

胡亂找到一個空位置就紮了進去,她把整張臉都圈在自己的臂彎裡,眼淚不住地滴落在前襟上。禾幀哭得很激烈,卻沒什麼聲音。她的眼淚很早就是隻流給自己的了,禾幀處理不好任何一段親密關係,最後的下場無一例外地都很慘烈。

就像今天和程劍屏。她實際上也不是不清楚程劍屏的話並非出於惡意,程劍屏多半是有口無心。但是當程劍屏笑著講出那番話時,努力被遺忘的灰暗時光便如潮水一樣向她湧來。

她是一個毫無價值、惹人厭煩的人,連她的朋友,不,她不配擁有朋友。她就注定要這麼孤孤單單地消磨一生。她是個禍星,不該去招惹任何人,她什麼也不配——

滿溢的情緒如致命的毒藥,禾幀哭得渾身發顫,後腦隱隱作痛,眼睛已然紅腫,像著了火似的發燙。

一疊紙巾從她手臂下的縫隙遞過來。

禾幀一怔,轉而又聽見一道自己無法忘記的聲音:

“兩張,到老電影院。”

*

她把擦過眼淚的紙巾團在手心,哭腫的眼皮依舊滾燙,禾幀努力地睜大眼睛,相當徒勞無功地嘗試讓自己的形象好一些。

“謝謝。”

坐在靠窗座位的餘恒收回流連在行道樹上的目光,朝身旁的禾幀回以一笑,這個笑有點僵硬,但禾幀卻感到窒息般的熟悉,她下意識地把手心裡的紙團攥得更緊了些。

“我把錢還給你,真的謝謝你,我剛才沒注意售票員過來了。”

“沒關係,不用還。”

他避開她遞過來的那張一元錢,直直地盯著前麵座位上印著的廣告,好像對治療癲癇忽然有了濃厚的興趣。

禾幀的手僵在口袋裡,這句話也如此熟悉,曾經他用這句話不知塞給過她多少支冰淇淋,多少杯冷飲。

“禾幀?”

他輕輕叫了她一聲,在擁擠喧鬨的車廂裡,她把這句話聽得異常清晰。

餘恒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觸即離,好像禾幀身上燃著炙熱的炭火。禾幀應聲偏頭看他,見餘恒的額頭和鼻尖上都沁出一層薄汗,車裡這麼熱嗎?

站在她斜前方的一位大娘還把圍巾拉得更緊了些,好像也不是很熱……

“沒什麼——”

他又掉過頭去看治療癲癇的廣告,聲音有點發啞,好像和他自己正說出的那幾個字關係格外陌生:

“趙老師說我們用了同一種解法,但是過程不完全一樣,是哪裡不一樣?能不能說說?我想借鑒一下。”

餘恒又小幅度地側頭看了禾幀一眼,仍是蜻蜓點水般的匆匆一眼。

禾幀覺得自己的喉嚨裡仿佛突然哽住了什麼,用了很大的氣力才把它咽下去,攥著紙團的那隻手指節泛白。

“就是中間部分,我稍微繞了一下,套了另一個公式——”她回憶著那道題,仔細說了自己和餘恒解答過程的不同之處。

“不過還是你的那種解法更好一些,步驟也少,我的這個有點複雜了。”

“不。”

他否定得不假思索,引得禾幀有點訝異地看向他,餘恒略顯局促地摸了摸鼻子,解釋道:

“我的解法有點討巧,用在這道題上還好,彆的題上多半就不行了,還是你的那種更好。”

“是嗎?我沒往那兒想。”

“而且——”餘恒頓了頓,終於把那句想說了很久的話說了出來,“你講題也比我講得好多了。”

“你很優秀,禾幀。”

那張越來越近的公交車站牌上寫著“老電影院站”。

禾幀抓住扶杆,用儘全身力氣站起來,扯出一個笑容,她看著餘恒,本該此時和她素昧平生的餘恒。禾幀漸漸意識到,另一個和她有著許多過去的餘恒似乎跟她隱瞞了許多。

“你不覺得我很吵很煩人嗎?他們都覺得我話太密,太愛表現。”

播音腔的女聲準時報站,車門敞開,已然到站。

她看著他站起來,向她直直走來。

他說:

“我不覺得。”

*

家附近的路燈明亮許多,是一種剔透的冷白色。

冬天時,禾幀早起下樓等車,天幕還常常戀戀不舍地浸染在夜色裡,一整條街的路燈隻好暫時頂替太陽的職責。她把這一景象寫在作文裡,形容這時的天空是“一件綴著兩排水晶紐扣的深藍天鵝絨大衣”。

鐘老師對她將路燈比作水晶紐扣的想法大加讚賞,這一篇作文也被作為範文打印出來流傳在整個年級,禾幀因而小有名氣。那時的她很是為此得意,飄飄然過了頭,結果下一次月考作文就寫跑了題,被鐘老師罰寫了一百遍“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

“明天那節語文課應該是作文課吧?體育課十有八九上不了了。”

禾幀覺得麵前的餘恒像一隻拚命給自己上發條的小機器人。儘管知道他是在努力尋找和她交流的話題,但她卻總因為他明顯不擅長交際的笨拙想要發笑。好吧,禾幀其實沒資格笑話他,她自己在人際交往上其實和餘恒也是半斤八兩。

“不過上節體育課,體育老師不是說要在明天選人上項目嗎?”禾幀補充道。

除了這時段的知識儲備,禾幀在這一時間段的記憶也非常清晰。這些記憶的清晰和“前世”記憶的模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過一個下午的功夫,禾幀已經開始懷疑自己可能不是“重來一次”,而隻是在地理課上打了瞌睡,做了一個冗長可怖的夢。

“如果是彆的時候,鐘老師可能會‘得逞’,這一次可能說不準了。”

餘恒見到禾幀麵上的笑意,衣袖裡緊握的手慢慢鬆開,他似乎呼出一口氣來,順著禾幀的話繼續道:

“那可能就隻有一節課寫作文了。鐘老師可能會把那篇閱讀留成作業。”他悄悄瞥了眼禾幀發紅的眼眶,她今天走路的姿勢不太自然,餘恒不動聲色地放慢了腳步。“一節課的時間寫作文,咱們班肯定有很多同學要抗議了。”

“是啊!程劍屏肯定喊得最大聲。她最能拖了,彆說一節課,我看她兩節課也寫不完,真不知道那幾百字有什麼難寫的。一節課真的足夠了,我都用不上一節課,半個小時就能寫完——”

禾幀被餘恒帶得竹筒倒豆子似地說了一大長串話,又急刹車般地停住。她聽見走在旁邊的餘恒笑了一聲,她下意識地望向他,正好瞧見他沒來得及消散的梨渦。

混亂交錯的記憶圍住禾幀,她一時間搞不清楚自己是哪一個自己,而餘恒又是哪一個餘恒。

“你不是答應鐘老師再也不隻用半小時寫作文了嗎?”

餘恒挑起眉毛,很帶有揶揄意味地瞧了禾幀一眼。

她不知道怎麼回事,隻覺得那份駐守在眼皮上因紅腫而生的熱度又急速竄上她的臉頰、耳尖,她頗為心虛地反駁:

“哪有這回事!”

禾幀的反駁似乎正在餘恒的預料之中,他的梨渦再一次露出來,不緊不慢地道:

“我記得特彆清楚,那天鐘老師說完程劍屏是‘慢工出不了細活’,又緊接著說了你——”

他盯住她,遠比盯著那則治療癲癇的廣告更熱切,眼睛裡盛著笑,梨渦更深:

“鐘老師說你總是‘心急’想吃‘熱豆腐’,結果最後不僅吃不上豆腐,還把鞋跑掉了,連家都找不回。她說你每次半小時內寫完作文,不是跑題就是差點跑題。所以你答應她——”

“停停停!”

麵紅耳赤的禾幀及時喝止住暢快揭她老底的餘恒,匆忙一指不遠處的小區。

“我到家了,改天聊!再見!”

接著她便毫不留戀地落荒而逃,這一次倒是跑得很順利,沒有一點要摔倒的跡象。

餘恒站在原地,注視著禾幀的身影逐漸消失在他的視野。

他從衣兜裡拿出兩張粗糙單薄的公交車票,笑了笑,又仔細把它們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