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
“嘎嘎——”
一群在魚塘裡撒歡遊蕩的灰鴨子在被豆粒大的雨點子打的腦袋疼的時候,隻隻爭先恐後的朝岸邊遊去,岸上有個太湖石壘就的假山,這會兒被拉上網子,成了鴨舍。
廊簷下,蒲團上坐著個白衣和尚,看著這群落湯鴨慧心一笑。
“王爺,您救回來的那位姑娘醒了。”
“弄些容易克化的食物給她吃。”
“是。”
屋內,秦桑擁被而坐,警惕的看著走進來的婦人,但見她梳著包髻,裹著薑黃色紗巾,身上勒著襻膊,三十來歲年紀,神色溫柔,開口就帶笑,“姑娘彆怕,你既然被我們王爺救下了,那就是有造化的,前塵忘卻就是新生。”
“姐姐怎麼稱呼?”
“我自己給自己取了個好聽的名兒,月在梨花之月梨,不敢隨王爺姓氏,就擇選了薑姓。姑娘叫什麼名字?”
“秦……不,卿、謝卿卿,與卿俱是江南客之卿。”
“姑娘安心就是,咱們王府裡有個默認的規矩,見麵不問前塵事,姑娘這名字就很好。”
說著話,端來一碗溫熱的甜湯,笑道:“你的頭破了一道指甲蓋大的口子,我已幫你撒了藥粉,天氣炎熱包了怕化膿,不包反而好的快些,先喝一碗蜂蜜紅棗水醒醒腸胃。”
秦桑正覺腹內空空,饑餓上頭,不多言,兩手捧著就喝了下去,渾身虛弱眩暈之感頓時就有了緩解。
薑月梨微微一笑,又端了個小炕幾擺到秦桑麵前,上頭擺著一碗稠稠的白粥,一碟紅紅的醃蘿卜片,一碟山藥糕。
秦桑致謝,慢慢的,一口一口都吃了。
待得喝完藥,攢了攢體力,秦桑下地走了兩步,走到門口就瞧見廊下坐著個白衣和尚在靜靜聽雨,正是她昏死過去之前恍惚看見的“佛祖”。
薑月梨便道:“這是救你的人,我們的王爺,寶相王。”
霍青蓮回眸一笑,磁聲關懷,“好些了嗎?”
但見他眉心一顆朱砂痣,形貌昳麗,氣韻明淨,生得一副慈悲相,唇角微微上翹,神色祥和,令人一見便心生酸澀親近之感,想跪倒在他腳下,哭訴平生。
秦桑緊守心神,緩緩跪下便是一拜,“民女謝卿卿跪謝王爺救命之恩。”
霍青蓮等了一會兒,才笑道:“救命之恩還有後半句,你怎麼不說?”
秦桑愕然,麵上窘然一紅。
薑月梨連忙笑著解釋道:“姑娘彆誤會,我們王爺慈悲心腸,救過許多人,便有許多不知事的小丫頭被我們王爺相貌所迷,好些個都說過‘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話來,冷不丁你這小娘子沒說,可不就稀奇了。”
霍青蓮轉回身,望著雨落池塘,寬慰道:“傷口會逐日愈合,人生也是如此,莫回頭,朝前看,會變好的。
秦桑望著他身上雪白的袈裟,禁不住就想傾訴,道:“我此時此刻就覺得很好,念頭通達了。”
霍青蓮微揚唇角,撚動了一下手中所持的檀香珠。
“鬼門關前走一遭悟透了一個道理,這人世間沒有淨土,都是汙泥之地,唯有像蓮花一樣,在汙泥之中汲取養分向上生長,才能沐浴陽光雨露,得以盛開,恣意綻放。我已看好了一塊養分最足的汙泥之地,要紮下根去,誰也不能阻止我向上生長,我要開出我想成為的那朵花。”
大雨傾盆而下,砸的水麵漣漪叢生,目不暇接。
霍青蓮再次回眸,但見眼前少女烏發披襟,似黑紗一般落在地上,映襯著那張小臉,欺霜賽雪,豔攝奪心。
薑月梨卻道:“姑娘偏激了,誰說世間無淨土,我們寶相王府就是,我們王爺就是我們頭頂的雨傘,為我們遮風擋雨,不被人欺。”
秦桑笑道:“這王府內應是有許多被救的女子吧,你們之間,怕是王爺多和一人說一句話,另外的一群都會在心裡泛起無數種情緒來,或是嫉妒、或是攀比、或是自卑,乃至於生出,沒了她或許我也可以的想法來。”
薑月梨頓時惱了,冷笑道:“真真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們親如姐妹,你初來乍到自然不懂。”
“我懂,所以我才說是在心裡,又不是四大皆空,泥胎木塑,麵對著王爺這般聖潔俊美的人物,自然會心生波瀾,這都是人之本性。”
“你說的不是淨土嗎,怎麼又說心又說本性?我看你是腦殼進水,還糊塗著呢。”
秦桑笑道:“薑姐姐說的是。”
薑月梨見她言語退讓,便也不說了。
霍青蓮怔怔望著漣漪叢生的魚塘,手一鬆,檀香珠串掉在了袈裟上。
·
“開門啊——”
“我女兒回來了嗎——”
謝婉柔已不知叫了多久的門,渾身濕透,倒在地上,拍著門大哭,“求求你們告訴我一聲。”
若桑桑在郡王府內,她有牙牌不會敲不開這扇門,除非桑桑昨日被召進宮去就出事了。
是被關起來懲罰了嗎?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還是、還是被秘密處死了?
想到這種可能,謝婉柔心裡又慌又懼,身子抖若篩糠,站都站不起來。
這時門被從裡麵打開,夏靈雨穿著鑲嵌著八寶的木屐走了出來。
看見謝婉柔在地上爬不起來的狼狽樣子就笑道:“你女兒死了,你也去死吧,這就是勾引彆人夫君的下場!”
“扔出去,彆讓這老賤婦汙了郡王府門樓。”
話落,悠悠然回轉,木屐踏著風雨連廊,步步快意。
謝婉柔被兩個強壯的嬤嬤架著扔在了街上水坑裡,滿腦子裡嗡嗡作響。
——你女兒死了,你女兒死了,你女兒死了!
刹那,謝婉柔僅剩的那一條支撐著她活下去的精氣神被生生抽空,一頭栽倒在汙水裡,昏死過去。
“柔兒!”
戴著鬥笠,披著蓑衣的夏懷山冒雨前來,見到倒在水坑裡的紫衣身影,立時翻身下馬,將人救了起來。
·
日暮,雨勢漸小,天地間水霧蒙蒙。
霍無咎攢齊口供,直奔靖南侯府。
因寧國長公主與靖南侯脾性不和之故,侯府被分成了東西兩院,東院以長公主的金枝堂為正堂。
彼時,霍鬱弗坐在堂下金絲楠木鏤雕如意雲翔鳳寶座上,臉色陰沉,淡淡道:“你在宮裡鬨出的動靜我都聽說了,行事如風雷,不錯。”
霍無咎走到她麵前,將一個長方黑漆匣子放到她手邊的八仙桌上,隨後在右邊寶座上坐定,淡淡道:“十三年前,綠珠在已故梅貴妃宮中當差,因擦拭古董時摔壞了梅貴妃最喜愛的一個樓台人物羊脂玉香爐而被拖出去杖刑八十,這八十杖打下去,綠珠必死,是您經過時把她救下了,又把她安排進了東宮。”
霍鬱弗冷笑起來,“那梅貴妃,揚州瘦馬的出身,一招飛上枝頭就暴露本性,有她這個例子在,你當知道你帶回來那個秦氏是個什麼東西。”
霍無咎將心底浮起的暴戾之氣壓下去,冷著臉繼續道:“內侍田生,進宮之前有個兒子,半年前得了癆病,需日日服用獨參湯續命,兩日前有人送給田生之子滿滿當當一匣小金魚,那匣子就在姑祖母手邊,我讓人把小金魚給田生之子留下了,現在這匣子裡裝的是口供,姑祖母看看吧。”
“你若真查到了切實的證據,此刻就該是我被你手裡的金牌召到鳳鱗殿,而不是,皇孫你紆尊降貴到我的金枝堂。”霍鬱弗一把推開黑漆匣子,端起茶杯道:“天色不早了。”
這時宋嬤嬤領著人進來掌燈,堂上徐徐變得明亮起來。
“被姑祖母扶持起來的滄瀾茶行行首方文鏡,從前是馬奴,出自姑祖母門下的戶部清吏司主事魏興旺也隻是個家生子,姑祖母識人不以出身論英雄,為什麼偏偏對揚州瘦馬有偏見?因為姑祖母在金陵芙蓉縣圈起了一個戲園子吧,你知道秦氏有個做揚州瘦馬的祖母,她從小是被當做揚州瘦馬養大的。”
霍鬱弗皺了下眉又嗤笑道:“果然是個揚州瘦馬的出身,至於什麼戲園子,什麼亂七八糟的彆往我頭上扣,我沒有豢養揚州瘦馬的惡癖。”
霍無咎一愣,心念一轉就冷冷道:“姑祖母何必狡辯,您當年讓秦鯤拐走庶女謝婉柔,將其圈禁在芙蓉縣逍遙山莊,以看她們母女受苦取樂,這件事我知道了。”
霍鬱弗抬起眼皮,陰冷的看著霍無咎,“我白疼了你這些年,到頭來為了個小瘦馬竟企圖憑空捏造罪名來治我。”
“不是捏造,是確有其事,是我把她們母女救出來的,能做出這般鈍刀子割肉淩辱人之事的定是恨毒了謝婉柔,不是姑祖母做的就不是吧。用綠珠田生謀害秦氏,這一件你默認了,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把秦氏交出來。”
霍鬱弗怒道:“當年我是想要謝婉柔的命,想乾脆利落結果了她給滄瀾陪葬,她是個什麼東西,值得我耗費十幾年的精力還弄個戲園子淩辱她,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