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鳳儀從未見過親兒子用這樣的眼神看她,當年殺他那匹棗紅馬時,他也隻是大發一頓脾氣,跑到他皇祖母懷裡大哭一場,沒幾日就好了。
可這一次,她竟從他眼裡看見了濃烈的恨戾,心裡不由得就生出一絲怕來,連忙解釋道:“那時你才七歲,得了那馬就恨不得日日騎著撒野,娘心裡怕啊,怕你像謝滄瀾一樣摔下馬把脖子折斷,我親眼見證的,你姑祖母捧著謝滄瀾斷折的頭哭的撕心裂肺,一夜,隻是一夜之間烏黑的頭發就白了一半,我不敢想,我承受不住。”
“我隻問,你殺沒殺秦氏?若沒殺,人在哪兒?!”
“我比竇娥還冤枉。”夏鳳儀也急了,“我奉命協理六宮事,召見個侍妾就把人活活弄沒了,你皇祖母問罪下來,夠我喝一壺的。來人,叫林尚宮,悄摸的,散出人去找,暫且彆驚動了上頭!”
女官連忙領命。
“回來!”霍無咎厲聲道:“把東宮的人也都散出去,凡是水井、荷花池、假山洞、乃至各處太平缸,凡是容易藏匿的暗處,全都摸查一遍,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
夏鳳儀小心翼翼挨近霍無咎,輕摸著他胳膊,仰頭覷著他神色道:“乾兒,娘把你的秦氏召進來,真沒怎麼為難她,隻是當著你姑祖母的麵,罰她在太陽底下跪了跪,僅此而已。”
霍無咎心頭一痛,愧悔之極,“是她攛掇的你?”
夏鳳儀訕訕,下意識摸了一下頭上的紫翡鳳冠,“不也是你自己胡鬨惹出來的,洞房夜逃婚,回來了又帶了個那般美貌的小娘子,你讓靈雨受了那麼大委屈我還沒說你呢。”
殿內燈火輝煌,映的夏鳳儀頭上的紫翡鳳冠流光溢彩,讓他一個男兒一眼瞧見都想要弄到手送給心愛之人。
“娘這鳳冠真好看,像世家珍藏的寶貝。”
夏鳳儀兩手輕摸,得意笑道:“正是世家藏寶。”
霍無咎冷眼看著,發一聲笑,忽的雙膝跪地就給夏鳳儀磕了三個頭。
夏鳳儀愣住,不知怎的,一霎渾身冰涼。
“乾兒,你這是何意?”
這時,哮天急匆匆走進來稟報,“殿下,找到秦主兒穿著進宮的那身衫裙和金冠了。”
“這是什麼意思,說清楚。”霍無咎心口一絞,抬起腳就朝外走。
哮天小跑著跟在霍無咎身後,說道:“有人上報在內侍群房其中一間房子裡發現了兩具吊死的屍體,一宮婢一內侍,宮婢身上穿著秦主兒的衫裙,懷裡藏著秦主兒的金冠,方才紅珠辨認過,宮婢就是綠珠,內侍叫田生,這兩個是對食的關係。”
說著話就到了東宮門外,階磯下擺著兩具屍體,鷹奴正在查看。
“是自戕還是殺人滅口?”
鷹奴拱手道:“殿下,確認是自戕。”
霍無咎恨的咬牙,抬手一指那具女屍,哮天會意,“殿下放心,奴婢會把秦主兒的衫裙和金冠都收攏起來。”
“都燒了。”
“是。”
這時,林尚宮疾步走來,渾身汗濕,臉色蒼白,見到獨自站在階磯上的霍無咎,雙膝一軟就跪下了,“暫、暫時還沒找到,宮人們還在找,殿下稍安勿躁。”
霍無咎聽見了,腦海裡卻回蕩起秦桑嬌泣嗚咽著求他“輕點”“不要了”“太深了”的不合時宜的聲音和情動之時令他癡迷的濃豔媚態,禁不住臉紅心熱,隻隔了一天而已,他就找不到他的蜜罐子了,看著眼前兩具屍體,想到秦桑或許已經遭了毒手,就心慌,呼吸紊亂。早上他攥著她的手不許她打回去,她銜了滿眼淚,依她那脾性,肯定心裡生他氣了。她恨霍鬱弗,恨謝寶珠,連帶恨上夏靈雨,她隻不過是把吻痕露出來,又有什麼呢,他不該甩開她的手,還凶她。
這時乾清宮總管太監顧忠實快步走到階下,苦著臉道:“小祖宗,您動靜鬨的太大了,陛下召見。”
霍無咎回過神,緩緩抬眼,心裡空蕩蕩的,卻也通透了,“皇祖父是這座紫禁城的主人,可這座紫禁城太大了,可藏汙納垢之處,多不勝數,便如在浩渺天地之下,所謂的金尊玉貴的皇孫殿下亦渺小如螻蟻。”
顧忠實一怔,“殿下這是何意?”
霍無咎沒言語,疾步直奔乾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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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寢殿,燈火如晝。
建武帝霍無極正斜倚憑幾翻看奏折,上半身穿著藏青色無袖對襟汗衫,下半身隻穿了一條明黃小衣,若非頭上戴著金絲龍紋紗帽,這身打扮與坐姿怎麼看都像是地裡看瓜的老翁。
羅漢床下,左邊設下了一張鑲雲龍紋螺鈿寶座,徐皇後正端坐在上頭,穿著一件栗色團鶴壽字紋大袖衫,臉帶憂色。
右邊擺著一張四麵平玉石麵矮榻,榻上堆滿奏折,奏折堆裡盤腿坐著太子霍承基,這會兒手裡雖是捧著奏折,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大胖臉板著,神色嚴肅。
“母後,一會兒他來了,兒子訓斥他,您不許再和稀泥,他已經大婚,不再是小兒。”
徐皇後望著殿門口,胡亂點頭應付,“嗯嗯,行。”
忽的,徐皇後露出笑模樣,“乾兒過來,好幾日不見,可把祖母想壞了。”
霍無咎大步流星走來,離羅漢床三步遠處雙膝跪地,拱手道:“不孝孫、不孝子霍無咎前來認罪,一罪,不聽旨意踏出府門,二罪,為查找失蹤的侍妾驚擾了您們,數罪並罰,甘願領受。”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霍無極抓起炕幾上的茶杯照著霍無咎的腦袋就砸了過去。
霍無咎不躲不避,垂眸領受。
“嘭”的一聲,茶杯正砸在霍無咎前額上,茶水茶葉潑了一臉,摔在金磚上碎成好幾片。
徐皇後先驚後疼,甫一瞧見霍無咎額頭流出血來再也顧不得什麼,慌忙走過去,拿帕子按住血口,“乾兒你這是怎麼了,往常你皇祖父拿東西丟你,你躲的比猴子還快,這回怎麼不躲?傻了不成?!”
霍無極僵了一會兒,反應過來就怒道:“孽障,還學會玩苦肉計了!”
霍承基已然站了起來,臉上嚴肅的表情龜裂,淡淡道:“來人,叫太醫。”
“祖母,孫兒沒事。”霍無咎自己按著帕子,又道:“也不必叫太醫,更不是苦肉計。”
霍無咎挺直腰杆,直視建武帝,“孫兒的侍妾在宮內失蹤,而負責送她出宮的一宮婢一內侍被發現吊死在內侍房,此事皇祖父應該已經知曉了,孫兒思慮的是,宮內既然出現了一對彆人安插進來的釘子,那就一定有更多,說不得還有敵國細作潛伏,這些老鼠會威脅皇祖父安危,孫兒跪求皇祖父授予暫時接管錦衣衛之權,徹底清理一遍宮廷,把該堵的老鼠洞都堵上,拔除危險,求皇祖父成全。”
話落,額頭磕在交疊的手背上,長跪不起。
建武帝從羅漢床上下來,稀奇的繞著霍無咎走了一圈,笑問太子,“你怎麼說?”
“上個月聽太子妃提過一嘴,宮內報損的賬簿越來越厚了,兒臣想,大抵是老鼠日漸增多之故。”
“還跪著做什麼,起來吧。”
說著話走到羅漢床邊坐著,掀開錦褥一角,打開嵌在床板下的一個暗格,拿出一塊如朕親臨的金牌,霍無咎見狀,血液翻騰,連忙上前,跪著張開兩手去接。
建武帝一把拍在他手掌上,威嚴道:“祖父把鳳鱗殿給你做指揮大營,打了勝仗一切好說,若弄個囫圇,鬨個人仰馬翻又半途而廢,你就沒有祖父了。”
霍無咎心頭一凜,鏗然應“喏”。
隨即,快步走出乾清宮,帶著一乾內侍奔向鳳鱗殿,坐定後就立時道:“愛民,召錦衣衛指揮使趙敏言來見我。”
“領命。”
“尚文,傳我的命令,讓林尚宮將登記宮人戶籍的簿冊全部搬來,集中人力率先找出吊死那兩人的戶籍。”
“奴婢這就去。”
“鷹奴,你帶人去把所有和吊死那兩人有關係的人等都抓來,交好的、有仇的,通通抓來。”
“尊令!”
“哮天,弄個箱子擺在鳳鱗殿門口,傳令下去,自首者減罪一等,舉報有功者有重金獎賞,亦可寫匿名信投遞。”
“是!”
翌日,天色微陰,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一支緹騎就出宮了,直撲綠珠與田生在宮外的親眷。
午後,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霍鬱弗臥在床榻上,懷裡摟著一隻陳舊的艾虎布偶,兩眼無神的盯著虛空處。
這時心腹宋嬤嬤疾步走來,跪在腳踏上,低聲道:“殿下,宮裡傳出消息,陛下授予皇孫暫掌錦衣衛之權,要清理宮廷,‘抓老鼠’。”
霍鬱弗無動於衷,淡淡道:“我啟用了綠珠這顆當年隨手撒下的釘子,自是犯了皇兄忌諱,抓就抓吧,偌大紫禁城,權勢欲/望彙聚之地,清理了還會滋生,永遠乾淨不了。這個道理,陛下與太子都懂,不過是拿來讓乳虎練手罷了。”
“可是,出動了錦衣衛,那些鷹犬鼻子又靈,手段又狠,老奴擔心終究會查到您頭上。”
霍鬱弗冷笑兩聲沒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