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永寧殿。
早膳後,太陽高升,日光漸熾。
殿前紫藤架下四個角落,放了用青瓷大缸裝滿的冰山。
中間設著兩張嵌螺鈿鬆鶴延年紫檀玫瑰椅,配著一張同套的茶桌。
這會兒,桌麵上擺著六碟精致點心,旁邊放著一副十二花神茶奩,裡頭一把手執壺配著十二隻花神杯。
左邊玫瑰椅上坐著太子妃夏鳳儀,頭戴紫翡鳳冠,穿著紫藤色珍珠滾邊大袖衫,雍容華貴;右邊坐著寧國長公主霍鬱弗,頭戴珠翠冠,穿著玄色大袖衫,大紅曳地裙,滿繡大紅霞帔,頭發花白,神色陰鬱。
“姑母彆氣,待得領進來我就狠狠罰。”
霍鬱弗冷牽唇角,“一隻螞蟻而已,動動腳就踩死了,不配讓我生氣。隻是沒想到,你那好兒子,放著家裡的山珍海味不吃,跑到外頭叼臭肉。”
夏鳳儀頓時來氣,道:“本想著養好根骨才好繁衍子嗣,我現在真真是後悔不迭,就不該管他那麼嚴,早些放個乾淨人到他身邊,讓開了葷就不會鬨出‘盛寵三四日’這般的笑話來,我這當娘的都跟著丟臉。”
這時林尚宮帶著秦桑進來了,霍鬱弗一抬頭就瞧見一個肖似謝婉柔的小丫頭,梳著螺髻,戴著蝴蝶步搖金冠,好一張嫵媚嬌豔,勾引人的浪臉,就和謝婉柔那賤人一樣!
“太子妃,秦侍妾帶到了。”
“就讓她在太陽底下呆著,你退下。”
“是。”
“拜見太子妃,太子妃萬福金安。”秦桑學著母親的樣子,額頭抵著交疊的雙手,慌忙跪下行禮。
夏鳳儀也不叫起,隻淡淡道:“為什麼叫你來,想必你也心知肚明,我想著你從民間來不懂規矩,就跪著學學規矩,長長記性。”
“是。”秦桑來時心裡已有準備,一聽隻是跪著,倒是鬆一口氣。
霍鬱弗猛然起身走到秦桑跟前,用力捏起她的下巴,冷冷道:“當年你娘跑了,此番又回來,莫不是指望著你麻雀變鳳凰好找我報仇?”
秦桑被迫抬起頭,就瞧見一張臉頰消瘦,神色陰沉冷厲的老嫗臉,戴著華麗的珠翠冠,卻藏不住一頭花白的頭發,想起曾見過的珠圓玉潤的靈璧長公主,二人完全不像姐妹,倒像母女。
秦桑怯聲道:“我娘找您報什麼仇?”
“你們母女不該回來。”
話落,霍鬱弗鬆開手,掏出錦帕來擦手,擦完後徑直扔到秦桑臉上。
秦桑驀的攥緊拳頭又趕緊鬆開,伏地發抖做恐懼狀。
這時外頭又進來一個女官,夏鳳儀見了趕忙站起來,含笑招手,“什麼風把趙典儀吹到我這裡來了,外頭曬,快進來納涼。”
趙典儀經過秦桑身邊頓了一下,走到紫藤架下福身一禮,笑道:“傳皇後娘娘口諭。”
夏鳳儀才要坐下的動作一僵,連忙躬身聆聽。
“貓兒沒有不貪嘴的,他既已成婚便是大人了,你們當適可而止,訓誡一番就放她回去吧。令趙典儀今兒收拾箱籠,明兒就住到郡王府去,好生教教規矩便是。”
趙典儀傳完口諭,連忙向太子妃告罪。
太子妃直起身子來,往玫瑰椅上一坐就懨懨的不高興。
霍鬱弗就淡淡道:“太子妃的臉麵不可不顧及,就讓她在太陽底下跪上個把時辰,宮門下鑰之前會送出東宮。”
趙典儀聽了,不再逗留,當即回宮複命。
·
永安郡王府,銀安殿。
霍無咎坐在寶座上,望著漸漸西落的太陽,抱臂在胸,蹙眉如峰。
至太陽徹底隱沒後,謔然起身就要朝外走。
徐道元連忙攔在前頭,“殿下哪裡去?”
“進宮!”
“陛下罰您閉門讀書,無旨不得出門一步,殿下準備抗旨?微臣把話放在這裡,若被陛下知道您為一個小小侍妾抗旨,秦侍妾活不成。再者,殿下不是已經讓尚文回宮請皇後娘娘出麵說情了嗎,且太子妃不是刻毒人,大抵不過小懲大誡,說不得這會兒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殿下再耐心等等。”
“我去門口迎一迎。”說著,繞過徐道元就昂著頭朝外走。
徐道元就怕他迎著迎著就迎進宮裡去了,連忙堵住門,沉聲道:“殿下可知寶相王被陛下叫回宮之事?”
霍無咎頓住腳,看著徐道元道:“在乾清宮看見小皇叔了,丹陛下設著桌椅,桌子上堆著奏折,小皇叔念奏折給皇祖父聽,皇祖父聽了,口述一句,小皇叔就在奏折上寫一句。”
“現如今,寶相王是陛下的掌書記,代替陛下執筆批紅,殿下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霍無咎在門檻上坐下,望著天際晚霞,冷靜聽徐道元說下去。
“陛下與太子政見不合,近來父子關係緊張,陛下把寶相王叫到身邊,就是告訴太子,他還有一個聲望極高的好兒子。太子能否繼承大統,直接影響殿下的地位,萬望殿下謹慎行事。”
霍無咎笑道:“小皇叔的腦殼亮的能當鏡子照,早已是佛門認定的佛王,小皇叔才沒有那個心,皇祖父虛張聲勢而已。”
徐道元想了想,道:“微臣給您舉個例子,微臣有個兒子,三歲時能背誦‘春眠不覺曉’,微臣會獎勵他,而今他八歲了,倘若還隻會背誦‘春眠不覺曉’,微臣會拿鞋底子抽他。”
這時,霍無咎猛地站了起來,厲聲怒問,“秦氏呢?”
尚文急奔到霍無咎跟前,“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汗如雨下,“奴婢一直在宮門口等著,始終不見秦主兒出來,眼見宮門要下鑰了,奴婢就去東宮問,東宮守門的侍衛說,看見一個宮婢一個內侍把秦主兒送出來了,可是奴婢一時一刻也沒錯眼,就是沒瞧見秦主兒出來。”
徐道元心肝一顫,頓知要不好了。
“進宮!”
·
卻說秦桑,離開東宮後,越走越覺不對。
“這不是來時走的那條路,是走錯了嗎?”
宮婢與內侍見秦桑停下不走了,宮婢就沒好氣的道:“真真是個沒見識的,進宮走的是一個門,出宮走的又是另外的門,你知道整座紫禁城有多大嗎?條條走道四通八達,快些跟上來,要趕在宮門下鑰之前把你送出去。”
秦桑心裡沒底,又分辨不清這宮婢話語的真假,隻得警醒著跟著繼續走。
一旁的內侍見她走路一瘸一拐的,就含笑上前,“奴婢攙著您走一段。”
秦桑正要道謝,就見內侍猛地掄起胳膊朝她後腦勺砸去,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二人趕忙將秦桑抬到避人處,宮婢就利落的與秦桑互換了衣裳。
隨即,宮婢穿著秦桑的衣裳拐向左邊甬路,內侍扛起穿著宮婢服飾的秦桑向右拐,約莫一刻鐘後,內侍扛著秦桑來到一麵長滿茂盛雜草的紅牆下,暫將秦桑放在地上,將雜草扒拉開就露出一個狗洞,內侍將秦桑放在狗洞口上,自己先鑽了進去,隨即又把秦桑拽了進去。
牆內是一處荒廢的宮殿,裡頭雜草叢生,不遠處有一個荷花池,因無人打理,荷花野蠻生長,異常繁茂。
內侍猛地把秦桑推了下去。
秦桑落水,淹沒頭頂,猛的醒過來。
“救……”
內侍拿起竹竿,一見秦桑浮起就猛打她的頭,死死往水下按。
漸漸的,秦桑不撲騰不掙紮了,內侍還怕秦桑不死,又死死壓製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見秦桑徹底沒動靜了,這才把竹竿一扔,撒腿而逃。
又過了一會兒,秦桑猛地浮出水麵,站在汙泥裡,仰頭大口呼吸。
日落黃昏,又見火燒雲。
秦桑爬上岸,望著滿身黑泥,不知怎的,竟想笑,逍遙山莊是汙泥之地,她以為逃出那裡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不曾想這天下至尊之地——紫禁城也不過是更大的泥潭子。
也不曾想到,為了在水刑裡活下來而練就的憋氣功夫能救自己一條命。
既命不該絕……
一道血水從秦桑額上流了下來,頓覺頭暈目眩,隱約瞧見一個白衣和尚向她走來,見到佛祖了,要死了……
霍青蓮疾步上前,一把扶住倒下的宮婢,見她額上淌血,昏死過去,鼻息尚存,立時將她放到地上,將袈裟撕下一片折疊幾次捂住她頭上傷口,想她定是卷入宮內爭鬥中了,這才被人所害,既如此,還是帶她出宮,救人救到底。
這般想著就抱了起來。
卻說霍無咎,進宮後,直奔東宮。
“把秦氏還我!”
夏鳳儀正用膳呢,親兒子氣勢洶洶闖進來就問她要人,立時氣道:“早給你送回去了!”
“尚文根本沒在宮門口接到人,東宮護衛說看著一宮婢一內侍帶著秦氏出了東宮,是哪兩個,你叫出來對質!”
夏鳳儀心裡生出不好的預感,連忙看向身邊心腹女官。
女官連忙道:“分派了綠珠送出去的,奴婢這就去把綠珠找過來。”
沒一會兒,女官匆匆而回,“和綠珠住一起的紅珠說,綠珠至今未歸。”
霍無咎鳳眸含戾,“你們殺了她,就像殺我兒時最愛的那匹棗紅馬,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