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一輛馬車幾匹坐騎已等候多時。
馬車內,一位身穿月白箭袖眉清目秀的小公子時不時挑起車簾往城門外張望,嘴裡不停地牢騷著:“馮大哥,咱們莫不是被那破石頭給耍了?不然怎地這個時辰了還不見那什麼姑娘的蹤影?”
正小公相反,一身黑色束腰劍袖打扮的馮紫英隻顧擦拭著手中的劍,隨口說道:“寶兄弟倒不是那麼般無聊之人,你稍安勿躁,若是正午還見不到人影,咱們就走。”
“還要等到正午?憑什麼?我還想午飯能吃上望月樓的炸白魚呢!”小公子一臉不情願。
“嗬,想法不錯,那你有銀子嗎?”馮紫英一道嫌棄的眼光射過來,“若是沒有,那就閉嘴。”
“這……還真沒有!”小公子瞬間泄氣,但隨即又硬氣起來,伸手解下腰間一塊玉佩遞到馮紫英眼前,“這可是祖父傳給我的,西域進貢而來,少說也值千把兩。怎樣,暫押給你,你管我這一路食宿花費,等回來我雙倍還你!”
“罷了,我不稀罕。”馮紫英懶得跟他計較,“我隻求你這一路彆給我惹事生非就好。尤其是跟人家姑娘一路,咱們更要安分些。”
一提到這茬,小公子又氣不打一處來。
“我就說嘛,大哥你就是太心軟,那破石頭說不定隨口一說你就認真了。你也不想想,她一個千金小姐出遠門,府裡怎能不安排妥當?依我看,破石頭就是多此一舉!”
馮紫英不置可否,隻把擦拭好的劍收於匣中,將目光投向城門口。
城門處,依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但大多還是挑著擔子進城做生意的小商販,偶爾也有一兩乞丐混跡其中,但很快就被守城護衛給攆了出來,推倒在城門外。
馮紫英看得眉頭緊皺。
小公子也看到了這不和諧的一幕,氣哼哼道:“不過是進城討個飯,怎地這麼難!——大哥,借我一兩銀子,我去去就來。”
說完,將手伸向馮紫英。
馮紫英伸手打掉他的手,教訓道:“休得胡來!”
小公子氣得衝他翻白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大哥你連仇都慰的兒子都敢打,這點子錢卻不舍得出?”
馮紫英冷笑道:“這不是錢不錢的事兒。我隻是在想,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為什麼比那倆乞丐都年長的人都能挑著擔子做買賣,他倆卻隻能當乞丐?所以,錢不好隨意亂給,由他去吧。”
“這……”小公子琢磨了一下,似乎也有道理,便不再堅持。
此時,城門兩邊忽地閃出一條路來,一隊馬車浩浩蕩蕩魚貫而出,前麵開路的年輕後生一出城門就東張西望,及看到馮紫英的一車幾騎後,立即撥轉馬頭奔了過來。
馮紫英欠起身道:“來了!”
來人正是賈芸。他也是昨兒才收到寶玉的消息,說已委托了馮大爺同他一起護送林姑娘回南。
正好,他本來對這趟出行還有點忐忑,一聽他要隨行,立即信心大振,因為馮紫英最近打傷了仇都慰的兒子,讓他一夜之間英名傳遍京城。和他同行,這一路豈不快哉?
但沒想到黛玉卻堅決反對此事。
她對賈芸道:“我與這位馮大爺素不相識,實在不方便一路同行。再說我們這幾個人由你及家人護送已足夠,就不要麻煩人家了。”
賈芸一想也對,畢竟馮紫英是外男,這一同進進出出的確實不便。遂遠遠地看見馮紫英的車馬趕緊過來賠罪。
幾人抱拳相見。賈芸這才知道,原來馮紫英不是獨身一人出行,在他身邊掐腰而立的居然還有位細皮嫩肉的小公子。
“這位是……”賈芸不懂就問。
小公子微微一笑,剛要來個自誇,卻被馮紫英搶了先。
“他呀,就是個無賴。”馮紫英笑道。
小公子斜眼瞧他,一臉的不服氣。
馮紫英隻得正式介紹他:“他是武德將軍的幼子程琦,因為在家不學無術隻愛淘氣被他父親攆出來的。”
賈芸恍然大悟。剛要說話,卻聽程琦冷哼道:“哪個不學無術了?我是能文能武!當然,我也正是因為能文能武,生得人樣子也好就惹下了大麻煩,不得不出來躲避一段時日。”
賈芸:“呃,這……”他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馮紫英無奈,隻得替他解釋道:“他確實是因為生得太好了,走在街上太過招搖,被忠順王的小女兒瞧上了。但他嫌棄人家醜死活不依,他父親又不願得罪忠順王,沒辦法,隻得把他攆出來躲幾日。”
原來如此!賈芸恍然大悟,又忍不住想笑。
程琦麵子上卻有些掛不住,捅了捅馮紫英的腰眼道:“你不也一樣?因為打了仇都慰的兒子被馮老將軍給攆出來的?”
馮紫英無奈苦笑。
賈芸卻不得不衝他豎起大拇指:“馮大爺,真英雄!我說這話您彆不信,就您這件事一出,京城裡都傳遍了,人人都要給您豎根大拇指。我還替您擔心呢,那仇都慰是好惹的嗎?您打了他兒子,他能輕易善罷甘休?沒想到您真得要出京了。”
馮紫英冷笑道:“是呀,很可笑是不是?我現在就是後悔,當初怎麼沒一拳打死他以絕後患呢!弄到現在上不上下不下也真真沒了脾氣。當然,也怪我沒骨氣,不然就死磕到底了!但怎麼辦呢,誰讓我不是一個人呢,我身後站著馮家百十口子人呢,我要是不走,遭殃的就是他們了!”
賈芸忙道:“您走得對呀!您這不是慫,是退一步海闊天空!說實話,要換作是我,我走得更快!”
馮紫英無奈搖頭。
一番寒暄過後,賈芸方把話題切到了正題上。本來,他以為把黛玉的意思一說,馮紫英大約會不高興,畢竟人家是順路幫忙的事,你不領情就算了,還拒絕同行,這的確很讓人尷尬啊。
沒想到卻正中馮紫英的下懷。
本來嘛,他和程琦兩個人出城都不是那麼光明正大,依著他們的本意,這會子早就打馬揚蹄肆意撒歡去了,誰願意陪個不相熟的姑娘磨磨嘰嘰?
所以,這個提議正好,各自歡喜!
賈芸沒想到馮紫英如此痛快,又一番客套之後,撥馬回到隊伍隔著車帷跟黛玉回明了。
黛玉聽後點頭道:“這個馮大爺倒是個爽快之人。如此,咱們就正式上路吧。我還是那句話,這一路無須匆忙,咱們走走歇歇,一切以吃好喝好睡好為主。”
“哎,表姑放心,紫鵑姑娘都同我說了。既如此,那咱中午就趕到五十裡之外的望月樓?聽我朋友說,那兒的炸白魚甚是有名,咱們去嘗嘗?”
黛玉微笑:“你來安排就是。”
賈芸答應一聲,撥馬來至車隊後,與一眾同行的友人商量了一番,打馬直奔望月樓而去。
望月樓,不過一所小鎮之上唯一的一家小酒樓。酒樓百年傳承,並無太花哨的菜色,僅以一盤風味獨特的炸白魚聞名。
所謂炸白魚,就是取小魚幾條,用青油、米麵調拌炸之,客人隻聞其香觀其色便讚不絕口。再細細品嘗,又被其酥爛鹹香所折服,故引得出入京城之賓客往來嘗鮮。
其實黛玉對這道炸白魚並沒有多大興趣,她隻是想到處走走停停看看而已。而對這些吃食最感興趣的還是紫鵑和雪雁。
紫鵑算過了,就算她們這一路都胡吃海喝,也花不了盤纏的一半。因為獨獨盤纏,老太太就給了一千兩。還有王夫人、邢夫人和鳳姐給的三百五十兩。後來又從寶玉包袱裡找出來二百兩,這就有一千五百五十兩了。而不到一兩銀子就能吃到一頓很豐盛的正餐,所以這一千多銀子可著去花吧,就算從姑蘇再回來打個來回也花不了!
所以,有錢就豪橫啊,何必委屈自己!
如此打算著,等這一隊車馬一路晃晃悠悠好容易到了望月樓時,紫鵑已經迫不及待地報出一長串的菜名:
“店家,給我們來一盤炸白魚,切半斤醬牛肉,燉隻跑地雞,再來一盤香椿煎雞蛋,一盤炸花椒葉……苦菜蘸醬有沒有?”
店家一臉懵:“這位姑娘,您說慢些,咱們從頭捋一捋。那個……炸白魚和醬牛肉肯定是有的,跑地雞是什麼?我們隻有自家養的公雞……”
“就是這個公雞,”紫鵑笑道,“它能到處跑,所以我叫它跑地雞……”
店家笑了:“姑娘好幽默。好,好,那就大公雞一隻。那個炸花椒葉又是什麼?從沒聽說過啊!”
“呃……”紫鵑想起來了,可能花椒樹這個東西這個時候在鄉下比較稀缺。
“那炸花椒葉就算了,香椿煎雞蛋總有吧?苦菜蘸醬總有吧?”
店家還沒發話,一旁陪著的賈芸反倒先笑了:“紫鵑姑娘,就彆為難店家了吧,您說的這些東西怕他們都沒有。”
店家也尷尬道:“這位公子說得極是,這些菜……小老兒都沒聽說過呀!苦菜?是田裡長的那種到處都是的味道很苦的菜嗎?那東西乃鄉野人家吃不上飯時才用它墊肚子的,姑娘們千金貴體,怎麼能吃那個?不妥,不妥。”
紫鵑無奈了,想了想道:“既然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那你就看著安排吧。總之要讓我家姑娘吃好喝好才行。”
“哎,姑娘放心,小店是上百年的老招牌了,保證讓諸位姑娘滿意。”說完,抬起袖子擦擦額上冒出的汗,一溜煙走了。
賈芸指著樓下大廳道:“我帶著諸位家人在樓下用飯,表姑若有吩咐隻管來叫就是。”
黛玉點頭:“你這一路辛苦了,去吧。飯後也不急著趕路,先讓大家歇歇腳再走,到晚間能找到地方歇息就好。”
賈芸忙道:“是,其實我已經跟店家打聽好了,離這五十裡就到了四方鎮,那裡頗為繁華,飯後我提前讓人去預訂客棧,咱們今晚就在那裡歇腳。”
黛玉點頭,又道聲辛苦,賈芸便下樓去了。誰知他才一下樓,就聽有人喊了一聲:“喲,小芸二爺,好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