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突然暈倒在地,連同他一起摔倒的,還有他身下的坐凳。一時稀裡嘩啦一通巨響,屋內諸人皆唬得大驚失色。回神之後,眾人又一湧而上將他抬至榻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臉,折騰了好一陣兒,寶玉才漸漸緩醒過來。
這期間,黛玉則臉色蒼白地靜靜坐在寶玉麵前一動不動,任紫鵑怎麼勸也不肯挪動一步,直到寶玉醒來。
“你醒了?”黛玉輕聲問,但身子卻始終與他保持一定距離,“你覺得怎樣?”
寶玉一看見黛玉,原本還迷糊的大腦瞬間清醒,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你不能走!我不放你走!”
黛玉搖頭:“你醒醒吧,我總不是你們家裡人,今兒不走,明兒也要走,總不能一輩子賴在你家。”
“不,你是!在我心裡,你已經和我是一家人了,所以你絕不能走!”說到這兒,寶玉掙紮著起身就要下榻。
黛玉忙道:“你歇歇吧,等一會兒再派人送你回去。”
寶玉卻態度堅決:“我不用你們送,我自己能走!我要去告訴老太太,絕對不能讓你走,否則我也不留在這裡。”
黛玉歎了口氣,淡淡道:“你說也無用,是老太太答應讓我回去的。所以你安生些吧,好好當你的寶二爺,我當我的林姑娘!”
寶玉一聽這話情緒徹底失控,“哇”的一聲哭出來:“不可能!老太太不可能讓你走!我不相信!我要親自去問問老太太!”
說著話兒,不顧眾人阻攔,死活下榻接連踉蹌了幾下,還是掙紮著出了門。
黛玉見他如此固執,隻得閉了閉眼,喃喃道:“真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呀!”又吩咐紫鵑道:“你跟去吧,彆讓他出了岔子。”
紫鵑答應一聲,趕緊帶了兩個小丫頭跟了出來。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紫鵑才踏月而回。
這期間黛玉一直靜靜地坐於窗前書案旁,既無心看書,也不思茶水,直到紫鵑回來,方轉頭問:“怎樣了?”
紫鵑道:“被老太太喝斥了一頓,拖回怡紅院了。”
黛玉點頭:“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就由他去吧。等咱們走了,他沒了指望,鬨個三五天也就好了。”
紫鵑歎口氣:“姑娘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說實話,方才我一直怕姑娘心軟再改變主意呢,要真是那樣,難受的就隻有我們了!”
黛玉苦笑:“你放心,我還沒那麼傻!”
啟程的日子越來越近了,而直到啟程的前一日,鳳姐才親自登門,一方麵解釋賈璉事務繁忙,實在脫不開身護送她回去,又趁機在黛玉麵前把賈芸極力誇獎了一番。說他雖然輩份小,但辦事卻是最乾脆利落的。而且品行端正,護送她回去是最妥當不過了。
黛玉欣然答應,說隻要是鳳姐安排的,她都放心。
鳳姐聽了也是鼻子一酸,抓著她的手道:“你信也不好,不信也好,其實我是不想讓你走的。但眼下家裡事務也亂,我不好說,估摸著你大約也聽到了一些風聲。所以,你走我也不攔著。隻是我還想勸你幾句,出去逛逛就好,彆一去不回,這邊再怎麼說也是你的至親,將來的事隻要有老太太在,必有妥當的安排。但若是離了這裡,怕是真的沒有更好的安排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黛玉微笑點頭:“姐姐放心,我會回來的。也辛苦姐姐把老太太和姐妹們照顧好,等我回來,還想和她們繼續開詩社呢!”
鳳姐苦笑:“你放心,等你一回來,一切照舊!”
說完,鳳姐讓小紅捧上一個包袱,解釋道:“你這一走路途遙遠,盤纏多多益善。兩位太太和我也湊了幾兩銀子,妹妹彆嫌少。”說著話,親自打開當著黛玉的麵一一指給她看。
“這是太太給你的,一百兩,這是大太太的一百兩,我最小氣,隻給你添五十兩,妹妹要是不收,可就是嫌少了。”
黛玉笑了,連連推辭。
紫鵑看不下去,忙走過來笑道:“二奶奶,我替我家姑娘收下了。謝謝兩位太太,謝謝二奶奶。”
鳳姐笑著點著紫鵑道:“好個見錢眼開的丫頭,你比你家姑娘可精明多了。”
紫鵑掩嘴偷樂:“讓二奶奶見笑了。其實說出來不怕二奶奶笑話,我們姑娘身上確實不富裕,我正愁路上怎麼應對呢,二奶奶就送銀子來了,這可真真是雪中送炭了!”
鳳姐姐笑道:“哎喲,要照你這麼說,我這五十兩還真是太少了。得,一會兒我再讓人送五十兩來。”
說完,果然吩咐小紅回去找平兒拿,黛玉和紫鵑急忙阻攔,鳳姐便順勢作罷了。
趁此機會,黛玉又讓紫鵑從自個兒的錢匣子裡拿出五十兩遞給鳳姐道:“前些日子吃了寶姐姐好幾次燕窩,我想著總不能白吃她的,但若是直喇喇地給她銀子她必不收,就想麻煩鳳姐姐幫忙轉交一下。”
鳳姐聽了忙道:“多大點兒事值得你如此費儘周折,依我說,不過幾兩燕窩而已,完全不必還她。我相信憑她的為人,也必不會收的,你就彆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了。”
黛玉笑道:“她不收是她的心,我要還是我的心。我既然拿出來了,是必不能再收回去的。若是她實在不收,姐姐就留下,將來姐妹們再開詩社,就替我作一回東吧。”
“這……好吧!”鳳姐見黛玉實在堅持,也就不再推辭,大大方方收了。
鳳姐去了,至晚間又讓小紅送了一百兩銀子來,說是二奶奶說了,下午的銀子是二奶奶的,這一百兩是二爺送的,權當二爺去不了給姑娘賠不是了。
黛玉哭笑不得,知道這是鳳姐借故又把那五十兩還回來了。因覺得正好還五十兩不好看,遂又加了五十兩,以賈璉的名義來送,如此倒都合情合理了,隻是鳳姐又白白搭了五十兩。
紫鵑笑道:“好個二奶奶,大事上果然大方得很。姑娘也不必不好意思,將來咱們回來時,給她多帶兩樣禮物就有了。”
黛玉一想也是,遂讓紫鵑收了。
處理完正事,紫鵑趁機拉了小紅到自個兒屋內,悄聲問她:“可同小芸二爺告彆了?”
小紅臊紅了臉,啐她道:“胡噙什麼!我算哪根蔥,用得著跟他告彆?”
紫鵑笑道:“咱們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還瞞我!我可告訴你,這回小芸二爺千裡迢迢跟我們回姑蘇,可全是為了攢銀子娶你才去冒這個險。你在府裡可要乖乖的,彆瞧上彆的野漢子,不然等我回來,頭一個就替小芸二爺收拾你!”
小紅氣得咬牙,啐道:“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走你的吧!”
紫鵑又叮囑她:“還有,得了空就去瞧瞧小芸二爺的母親,等小芸二爺一走,家中就隻剩她一個人了,孤苦伶仃的,也確實可憐。”
一提到卜氏,小紅也收起玩笑,正色道:“你放心,我也不是那般冷漠無情之人,隻要小芸二爺對得起我,我必對得起他。——當然,此事我也不好正大光明,隻能偶爾找個借口,但我一定儘力就是。”
紫鵑點頭,這才放過她。
一切雜七雜八的事安排妥當,黛玉帶著紫鵑一乾人等,於次日清晨正式到榮禧堂拜彆賈母。
這天早上,上至老太太、王夫人、邢夫人,下至迎春探春及各屋裡的丫頭,烏壓壓一群人聚在賈母處給黛玉送行。獨不見寶玉。
黛玉當著眾人麵前,滿含熱淚給賈母磕了頭,又給王夫人等人行了禮,方率眾出了門。
等到黛玉一行人行至車前時,才見襲人抱了兩個大包袱等在車前,看樣子已經等候多時了。
襲人見黛玉終於出來,連忙走上前道:“林姑娘,二爺這幾日身子不爽利,實在不能送姑娘,您擔待些吧。另外,這兩個包袱裡是二爺親自收拾出來送姑娘的,二爺請姑娘務必收下。”說完,遞給了紫鵑。
事到如今,黛玉早已無所謂了,點頭道:“替我謝謝他吧,讓他保重。另外,也請你轉告他一句話,讓他好好讀書,將來也考取個功名讓老太太、舅舅、舅母都高興高興,也不枉疼他一場。”
“這……”襲人實在沒想到黛玉會說出這番話。因為寶玉最討厭這些勸他讀書釣取功名之語,以往黛玉從未提及,所以寶玉視她為知己。如今在這個節骨眼上,黛玉突然變了態度,不知寶玉聽後又是怎樣一番傷心失望呢!
不過,這樣也好,在黛玉身上的心死了,才能心甘情願地接受太太的安排。
想到此,襲人似乎明白了黛玉的良苦用心,忙緊握了黛玉的手連聲致謝,並親自扶她上車,在黛玉即將進車之時,又低聲說了一番話,讓黛玉頗為意外。
襲人道:“還有一句話二爺讓我轉告姑娘,他的好友馮唐將軍之子馮紫英這幾日恰好也要南下,二爺想著小芸二爺輕易不出遠門,怕不甚妥當,就委托馮大爺順路照應一二,也不知馮大爺有沒有信守承諾在城外接應,到時姑娘隨機應變吧。”
黛玉一愣,忙道:“這樣安排,不妥吧?”
襲人尷尬:“其實我也覺得不太妥當,但寶二爺說這位馮大爺武藝高強人品端方又極重義氣,應值得信任。當然,若是姑娘實在覺得不方便,就讓他隨意吧。”
黛玉點頭:“好,我會見機行事,你讓寶二爺放心吧。”
說完,重新與眾人揮手作彆,方進得車內,朝著城外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