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終於答應了黛玉回南,痛快得讓黛玉都有些出乎意料。
從賈母處出來,黛玉如釋重負。但同時,又有一些不舍。畢竟在這府裡待了多年,說沒有一點感情那是假的。尤其和迎春、探春等姐妹朝夕相處,彼此都了解了脾氣性情,就算偶爾紅個臉兒,也是轉頭就忘。所以乍一要走,還真真有些難過。
黛玉一出來,探春就迎了上去。她是故意在等黛玉,因為昨兒的事她也聽說了,也甚覺荒唐,今兒等她就是想開解一番,沒想到又被她的滿麵淚痕嚇一跳。
“怎麼了?”探春試探著問,“是不是還為昨兒的事傷心?”
黛玉搖頭:“不,和其它事無關,是我要回南去了!”
“什麼?”探春嚇一跳,“回南?揚州?姑蘇?”
“回姑蘇!”黛玉道,“去探望族親。”
“哦……那還回來嗎?”
黛玉默了默。
其實,回不回來還真是個問題。當然,如果僅憑現在的心境,她是絕不想回來的。但這邊不僅有老太太,疼她愛她了那麼多年,她狠心一走了之從此不再過問,太無情無義。還有眾姐妹,從小玩到大的玩伴,她也著實不舍。所以,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探春見她猶豫,心中一涼,忙問:“是真的不打算回來了嗎?”
黛玉搖搖頭:“肯定要回來的。但具體何時回來,還說不準。”
探春苦笑:“明白。不過你要記得,隻要咱們都還活著,總有相聚的那一天。”
是啊,隻要還活著,總有相聚的那一天!這句話對黛玉安慰至深!
離了賈母處,兩人相約著往綴錦樓而去。一來黛玉想親自和迎春告彆,二來,探春也想和黛玉一起去勸慰迎春,因為這幾日大老爺給迎春相看人家一事差不多板上釘釘了,聽說迎春整日以淚洗麵。
果然,兩人一進綴錦樓,就見丫頭們個個垂頭喪氣愁眉苦臉,屋內還隱約傳出司棋的叫喊聲,黛玉和探春都不約而同皺緊了眉加快了腳步。
有小丫頭看見她倆趕緊進去通傳,司棋很快迎了出來,臉上怒氣衝衝,甚至還掛著淚珠,看樣子剛剛也在哭。
“大天白日鬼哭狼嚎的,成何體統?”探春不悅道。
司棋咬了咬下唇,冷笑道:“是啊,姑娘教訓得是,青天白日地狼嚎什麼?如若沒了活路,大不了魚死網破罷了,可是我家姑娘就不明白這個理兒!”
“胡說!”探春氣白了臉,“姑娘有難事,你該儘力勸解才是,怎麼還火上澆油呢?你平日裡就是這麼服侍的?”
司棋白了臉,不服氣地把頭扭到了一邊。
黛玉道:“還是先進去看看二姐姐吧。”說完,率先往裡走,探春也急忙跟了上來。
屋內,迎春早不知哭了幾時,雙眼又紅又腫,看得探春又是氣不打一處來。
黛玉雖也心有戚戚焉,但也實在看不慣她這副頹廢的樣子,忙讓丫頭打了洗臉水來,重新讓她洗了臉,又梳好頭,才細細問了事情的緣由。
原來,賈赦給迎春看好的這門親事女婿姓孫,名紹祖,曾與其祖上有過交情,但到孫紹祖這一輩也淡了。
可巧,這孫紹祖近日又混至京城等候補缺,因家底闊綽,很是在賈赦麵前買了一通好。賈赦也正因各處虧空無處補漏,遂趁機借了孫家幾千兩銀子周轉。誰知一來二去竟是怎麼也還不上了,為安撫孫家,才不得不將迎春許配給他。至此,那孫紹祖才不再來糾纏。
“原來如此!”黛玉冷笑道,“人人都看見了我們的光鮮亮麗,卻沒看到背後的辛酸。要知道如此,還不如做個鄉下丫頭!”
迎春鼻子一酸,眼淚又落了下來。
探春很是看不慣她這樣子,冷哼道:“二姐姐隻知道躲在屋裡哭,又有什麼用?如果換作是我,寧可拚了這條命也要和大老爺抗爭一番。”
“抗爭有用嗎?”迎春哽咽道,“父親幾次三番派人來警告我,說我隻要活著,就必須得嫁過去;就算想死,也得死到孫家去。總之,他不能白養我這麼大,讓我置父母顏麵於不顧!”
“嗬,顏麵?顏麵竟比一條命還重要!這是什麼狗屁道理!”探春氣得握緊了拳。
黛玉聽到這些,腦中忽地一閃想起一件事來,忙對身邊的雪雁道:“去叫紫鵑過來,我有話問她。”雪雁答應一聲,趕緊去找紫鵑去了。
趁這個功夫,黛玉便把自個兒要回姑蘇的事兒同迎春說了。迎春聽後不但不為悲戚,反而無比羨慕。
“要是我也能一走了之,該有多好!”
黛玉道:“這有何難,隻要你想走,就能走!”
“可我能去哪兒呢?”迎春垂淚道,“哪裡又能容得下我呢?”
“天下之大,哪裡都為可以為家!”黛玉抬頭看向窗外,“其實我這幾日也像活明白了一樣,覺得除了生死,一切都是小事。比如你想走,那就走!如若實在沒有地方可去,跟我回姑蘇更好,我正愁這一路長途跋涉路上沒個玩伴呢,咱們遊山玩水去,多愜意!”
“怎樣,二姐姐敢不敢?”
“我……”迎春眼神躲閃著,看向探春。
探春探口氣:“你若真想走,我也不攔著。但你要做好這輩子都不再回來的準備,畢竟林姐姐可以走得無牽無掛,你不行!——當然,你要是真有與這個家一刀兩斷的的決心,那你就走!”
迎春一聽這話,瞬間又被澆了一盆冷水一般,把這個剛剛冒出來的念頭又徹底打消了。
黛玉有點無奈,淡淡道:“路都是自個兒選擇的,往前還是往後,都有利憋,隻看你如何取舍。”
迎春垂首不語。黛玉隻得道:“罷,不想走就不走,隻要你自個兒能立起來,哪裡都能生存下來。隻是目前這條路,你要三思,因為我昨兒夜裡聽到幾句古怪的話,心裡老犯嘀咕……”
正說著,雪雁和紫鵑已經進門來了。
黛玉一看紫鵑過來,忙道:“昨兒夜裡你說的夢話可還記得?”
“夢話?”紫鵑一臉茫然地搖頭,“我說過夢話嗎?我一點兒都記不得了。”
黛玉無奈,隻得提醒道:“就是有四句話,你一直在重複,我隻記得什麼‘中山狼’‘金閨花柳’之類的……”
“啊,原來說的是這個!”紫鵑恍然大悟道,“這其實不是我說的,而是夢裡一個癩頭和尚說的。就是我撞破頭那一次做的夢,那個癩頭和尚一直跟著我,口中說些亂七八糟的詩句。彆的都記不清了,唯這四句聽著委實悲涼印象就深刻些。”
“哦?是哪四句?趕緊說出來讓我們聽聽。”
“這……”紫鵑一臉為難,“不好吧?不太吉利。”
探春忙道:“現在家中亂七八糟的事多了,不吉利的事也不是沒有,不在乎你這幾句詩了,趕緊說出來讓我們心裡都敞亮些。”
紫鵑看了看黛玉,見黛玉也是一臉鼓勵,隻得細想了一回,輕聲念道:“子係中山狼,得誌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梁。”
話音未落,探春和迎春的臉全白了。
探春看了看迎春,忙道:“還好是夢話!”
黛玉則道:“是夢話不假,但已足夠警示世人。所以,路是自己選的,三思吧!”
說完,就以回去收拾屋子為由,先行告辭而去了。
黛玉回南一事已經確定,接下來的瀟湘館便徹底忙碌起來。
依紫鵑的意思,能帶走的全帶走,大不了回來的時候再帶回來。但黛玉卻嫌累贅,隻允許帶幾包四季的隨身衣物,至於她從南邊帶回來的名貴字畫,則讓人封存起來送到賈母處托鴛鴦保管。其餘的雜七雜八在黛玉眼中就一文不值了。
至於下人,她從南邊帶過來的這一次肯定要跟她走。而原本榮國府的下人,則交由鳳姐自行安置了。
當然,作為舊主,黛玉也不想他們因自己的緣故坐了冷板凳,遂讓紫鵑每人給了她們五兩補償,也算儘了舊主之誼。
這邊正在忙碌著,對此事毫不知情的寶玉興衝衝地來了。一進門就喊著:“林妹妹,林妹妹,快來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好玩意兒!”
黛玉恰好在收拾與寶玉之前互贈的舊物,聽到喊聲連眼皮也沒抬直接拒絕道:“謝謝你的好意。但不管它是什麼,我也無福消受了。”
話音未落,寶玉已經來到近前,笑嘻嘻道:“先彆急著嫌棄,你瞧見了就愛上了。”
說著話,把手裡的東西往她跟前一晾,一臉得意地看向黛玉。
黛玉回頭一瞧,吃了一驚,因為寶玉手掌上捧著的,居然寓意嗎?若是換作以前,或者她可以裝糊塗收下,但是現在,堅決不能收!除非她自己是傻子!
想到此,黛玉把頭扭過去,冷笑道:“拿回去吧,我確實無福消受。”
“怎麼,你不喜歡?”寶玉原本興奮的心情瞬間跌落穀底,“這可是我求了朋友半天才求來的,他說這把梳子原是某皇後用過的,後流落到民間被人收藏起來。他也是偶然在姑蘇發現的,當時為了得到它,花了大價錢呢!”
“是嗎?那我就更不能要了。”黛玉絲毫不為所動,“我一向福薄,皇後用過的東西我哪敢隨意動?再說,我過幾日就要動身回姑蘇了,隻要舍得花銀子,什麼樣的好玩意兒買不來?我才不稀罕!”
說罷,忽然想起那本《吳船錄》來,忙從書案上拿起來遞給寶玉道:“這是答應借你看的,拿去吧。隻彆隨意送人就好。”
黛玉將書遞了過去,但寶玉卻遲遲沒接。疑惑之下猛一抬頭,卻見寶玉不知何時早已憋紫了一張臉,黛玉的書遞到眼前,他卻雙眼一翻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