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太鐘氏出身於冀州大戶人家,雖看著軟弱,但心裡卻是頗有主意的。
在她看來,身邊伺候的人並不需要多聰明。
最重要的是本分老實,忠心耿耿。
她又將顧簡的答卷看了遍,想從中找出疏漏之處,將顧簡刷下去。
不過一個五歲的孩子,就算聰明過人,若仔細找找,定能判他一個“字跡不工”。
誰知。
三太太鐘氏看了整整三遍,竟沒找出半點錯處。
一旁的張媽媽都跟著著急起來:“太太何必這樣麻煩?您直接說顧簡沒入選就好了,難不成顧簡那小子還敢來質問您嗎?”
“彆說是他,就算他娘都不敢過來。”
“她兒子為何會落選,她心裡比誰都清楚!”
“話不是這樣說的。”三太太鐘氏搖搖頭,想起顧簡那張好看的小臉來:“凡事既要做,就要按照章程來,哪裡能想一出是一出?如此一來,哪裡能服眾?”
她想了想,道:“將那幾個孩子叫進來給我瞧瞧吧。”
原本是沒有這一環節的。
顧簡很快就跟在白芷身後走了進來。
初春的天還帶著幾分寒氣。
因三太太鐘氏身子不大好的緣故,屋子裡還燒著地籠。
顧簡一抬眼就能看到擺在屋子正中間的芙蓉石蟠螭耳蓋爐徐徐吐著香氣,梨花木炕桌上擺著精致的攢盒,裡頭的點心他們這些人彆說吃,連見都沒見過……甚至連腳底下,踩的都是紅底纏枝蓮紋漳絨毯,像踩在棉花上似的。
錢鐵柱等人麵上露出驚慌之色來。
就說錢鐵柱吧,他的身份在後罩房院兒裡算是出挑的,但在三太太鐘氏跟前卻連屁都不是。
特彆是他們一進來,就踩臟了簇新的漳絨毯,當即心裡就更慌了。
這樣一塊地毯少說要一兩銀子了吧?
竟叫他們踩臟了?
三太太不會叫他們賠吧?
……
坐在上首的三太太鐘氏注意著每個孩子麵上的神色,眼神掃過顧簡時,難免多停留一二。
她發現顧簡依舊是神色如常。
她便開口詢問一個個孩子來,問他們每日在家裡可有讀書寫字,家中有什麼人,為何想到七少爺身邊伺候。
從高到矮依次作答。
顧簡年紀最小,個子也最矮,自是最後一個。
但前麵四個孩子都很緊張,並未發揮好。
也就有一個孩子磕磕巴巴回答了所有的問題,至於說到自己為何想到七少爺身邊伺候時,直說自己是霍家的奴才,照顧七少爺是他本分之類的話。
顧簡看到三太太鐘氏微不可察點了點頭。
錢鐵柱等人卻沒這麼好的心理素質,答話時牛頭不對馬嘴不說,錢鐵柱一開口就是:“老子不知道,是老子姐姐要老子過來的……”
他一時著急,當著主子的麵竟說了臟話。
愣了愣,他就意識到不對勁,哇哇大哭起來。
三太太鐘氏的確是個很和善的,不僅說沒事兒,還叫白芷給他們一人抓了一把鬆子糖。
到了顧簡這兒,他不急不緩道:“回三太太的話,我也就七八日之前才跟著我姐姐開始讀書認字,從前並未念過書。”
“我家中除去娘親,上麵隻有一個姐姐。”
“至於為何我想要去七少爺身邊伺候,隻是……想叫我娘,我姐姐還有我自己過上好日子。”
三太太鐘氏一愣。
她覺得這話有幾分耳熟。
她仔細一想,哦,當年顧簡他爹攛掇著三老爺前去蜀地時也說過差不多的話。
她愈發覺得這孩子不能留在兒子身邊伺候。
可下一刻,她又聽見顧簡道:“我不敢欺瞞三太太,是實話實說,我相信除了我,剩餘四人大概和我想的都是差不多。”
“我是遺腹子,連我爹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這幾年見到我娘辛苦,便想為她分擔一二。”
“我知道,因我爹的事,您對我肯定有幾分忌諱,擔心我會左右七少爺。”
“您放心,這等事絕不會發生。”
“一來若真有此事,您也好,還是老太太也好,定容不下我們一家。”
“二來去七少爺身邊伺候,對我而言機會難得,我定會比任何人都儘心的。”
三太太鐘氏神色微動,想著顧簡這話沒錯——像錢鐵柱等人,有雙親提拔,長大後大小也是個管事。
隻有顧簡,以後會是府中最低賤的小廝。
顧簡思路清晰,繼續道:“我聽說七少爺已經去族學念書,霍家族學有規矩,每位少爺身邊隻能帶一個隨從。”
“我自詡還算聰明,可以每日偷學,若七少爺有什麼不懂得也能教教他。”
張媽媽隻覺得他這話狂妄,忍不住揚聲訓斥道:“二哥兒,你的意思是說七少爺笨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顧簡知道張媽媽是故意點火,依舊不亂陣腳:“七少爺自是聰明過人,可念書這等事,不光是聰明就能行的。”
“這世上從來不缺聰明人,缺的是聰明且有恒心之人。”
他這幾句話是說到三太太鐘氏心窩子裡去了。
他們這一支是霍家二房,想當年老太爺在世時他們是風頭正盛,可隨著老太爺去世,長房子孫日益出息,他們這一支在族中就說不上話。
霍家族學是以長房名義開辦的,就連裡頭的夫子也是霍家長房長子霍侍郎請來的。
霍明仁聰明歸聰明,卻是吊兒郎當,紈絝不堪,每每上課時總是左顧右盼,心不在焉。
更不必提每日放學回來,三太太鐘氏問他夫子可有布置什麼課業,他都說沒有。
這等事兒,她這個當娘的難不成日日去問長房那邊嗎?
說出去,長房那邊不僅不會如實相告,隻會笑話他們。
若有個人能在兒子身邊盯著,甚至能輔導兒子功課一二……那就最好不過了。
三太太鐘氏有些心動:“你說你聰明,那我便考考你……”
她接連問出幾個問題,由簡到難。
顧簡一一作答不說,還能舉一反三。
三太太鐘氏這下是真的相信他很聰明,畢竟最後一個問題是選自《左傳》,問他《文公元年》全文是何解。
縱然其中有好幾個字顧簡不認識,但他也不慌,問過三太太鐘氏後,仍能對答如流。
顧簡:這有什麼難的?從前每次語文考試可都是要考文言文翻譯的,不懂不要緊,連蒙帶猜就是了!
三太太鐘氏沉吟好久,才道:“你們先回去吧,有消息了我自會與你們說的。”
顧簡等人這才退下。
張媽媽自沒少在三太太鐘氏跟前編排顧簡,畢竟從當丫鬟時,她就被王媽媽壓上一頭,如今好不容易過了幾年好日子,竟又要王媽媽生的那小畜生冒了頭?
白芷是幾次欲言又止,等張媽媽下去後,她才道:“……叫奴婢說,這個顧簡還不錯,他看著沉穩,卻也不是任由人欺負的。”
她將今日顧簡伸腿絆倒錢鐵柱一事完完整整道了出來:“七少爺這幾日鬨著不肯上學,直說族學裡有人欺負他。”
“小孩子之間的事,您也不好插手,若真與長房那邊鬨僵了,對七少爺也沒什麼還要出。”
“小孩子的事兒就該叫他們自己解決,來日就算長房那邊問起,咱們也是占理的。”
三太太鐘氏也是這般想的。
她想了又想,到底還是沒有劃下顧簡的名字,將今日入選的五個孩子都報到了婆母霍老太太跟前。
和她想的一樣,她剛誇了顧簡幾句,霍老太太就氣的直拍桌子:“……我看你是愈發糊塗,當年老三沒了,我要將他們一家趕出去,你就不肯答應,如今竟還想提拔顧管事那兒子?”
“他們一家害死我兒子還不夠?還想害死我孫子嗎?”
“我不答應!”
三太太鐘氏神色如常,將自己的想法道了出來,更點名七少爺霍明仁不願前去族學的原因就是受人欺負。
霍家長房與二房從兩位老太爺年幼時關係就不大和睦。
長房老太爺本是長子,可多年來科舉之路異常不順,二房老太爺從小卻聲名在外。
到了他們這一輩,長房的大老爺卻又是塊讀書的料,如今不到五十,就已位居侍郎之位。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這幾年,長房一直有壓著二房的意思。
雖說世家許多人的確有抱團取暖的心思,但人心卻是最難估量的東西,霍家長房老太爺想著對二房是懷恨在心多年,對二房采取的是明捧暗踩的作戰方針,生怕二房有朝一日再越過他們。
但這話,霍老太太依舊聽不進去,揚聲道:“仁哥兒讀不進去書又有什麼關係?我老婆子養他一輩子!”
“今日我就將話放在這裡,若想叫顧管事那兒子去伺候仁哥兒,除非我死了!”
她氣的直喘粗氣,又道:“當日你口口聲聲說我嬌慣仁哥兒,我看你不僅不慣著他,還想要了他的命,那可是你唯一的兒子啊……”
宋嬤嬤連忙上前替她老人家順氣,勸道:“老太太何必這般動怒?當心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她悄悄衝著三太太鐘氏使眼色,示意她先下去:“再說了,三太太這不是與您商量嗎?又不是非得要顧管事那兒子到七少爺身邊伺候!”
“您是七少爺的祖母,三太太是七少爺的娘。”
“闔府上下,你們是最疼七少爺的人,都是盼著七少爺好的……”
三太太鐘氏這才道:“若是您不願意,我以後不提就是了。”
她原本就沒抱多大希望,隻是想試一試而已:“您歇著吧,我先下去了。”
霍老太太佯裝去喝茶,壓根沒有搭腔的意思。
宋嬤嬤從小與霍老太太一塊長大,比故去的霍老太爺都要了解她,勸上幾句,哄上幾句,她這才臉色好看一二,吩咐道:“……今兒仁哥兒可是又沒去族學?如今正是吃春筍的時候,叫小廚房做一碗醃篤給仁哥兒送過去吧。”
宋嬤嬤應了一聲,笑道:“好,奴婢叫廚娘再切幾片金華火腿放進去調調味兒。”
兩個時辰後。
宋嬤嬤伺候著霍老太太用午飯,給她人家碗裡夾了塊嫩筍,道:“奴婢吩咐小廚房也給您燉了碗醃鮮篤,您嘗嘗看,味道很是不錯。”
“說是您差人送去晴雪院的這碗菜,七少爺很愛吃,嘴裡還說您對他最好了。”
提起小孫兒,霍老太太滿臉是笑:“算這小子還有點良心。”
她老人家雖出身商賈,卻與故去的霍老太爺恩愛多年,知道他們這樣的人家,兒孫隻有勤學苦讀這一條路走:“既然仁哥兒不願去族學,那就不去吧,你差人去打聽打聽,為仁哥兒請個好點的夫子回來。”
可她並沒有聽到宋嬤嬤接話的聲音,扭頭一看,宋嬤嬤是欲言又止:“怎麼了?你可是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