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安二十七年夏,送貝葉茶參一對,批辦太醫尹見蘇。
寒滄烈盯著這行小字。
貝葉茶參。尹見蘇。
思索片刻,他倏然起身,查閱過藥材注解,又翻看一遍總檔。
“趙太醫。”
寒滄烈走至門邊,外麵趙太醫一直垂手而立等著:“下官在,大人有何吩咐?”
“尹見蘇大人可在此?”
“在的在的。”
“傳。”
尹見蘇來的很快,和趙太醫的唯唯諾諾不同,她生的眉眼精致,淡漠疏離,透著一股子冷。
見了寒滄烈,沒什麼恐懼模樣,淡淡行禮:“寒大人。”
寒滄烈抬眸。縱是心底壓著憂慮,看見尹見蘇,心頭依舊忍不住掠過第二次見雪月時的情景。
第一年在宮裡過的上元節,皇後娘娘擔心他們小孩子悶,叫侍從和護衛帶他和幾個皇子去宮外轉轉。
這差事太不好當,人人都懸著心看護太子和幾個皇子,對他稍有疏忽,就沒看住被人流衝散了。
他忙向前趕著跟上,跟著跟著,陡然被一壯漢提起向反方向跑去。
寒滄烈雖年紀小,卻也知道情況凶險,若是真被拐走,茫茫人海搜尋不易,更彆說萬一碰上性格凶狠的,嫌他累贅要他性命就遭了。
故而一路踢打大聲呼救,可小孩子力氣如何能比過青壯莽漢,登時被對方蒲扇似的大掌左右開弓摑了兩個巴掌,直打的腦袋昏昏沉沉。
自救不成,寒滄烈昏沉間感覺那人又趁亂拎起一孩子,睜著眯縫眼去看:是個年紀很小的女孩。突逢變故,嚇得哇哇大哭。
豈有此理,抓了一個又一個?真是膽大包天。寒滄烈也用儘力氣和她一起扯嗓子大哭:“救命!”
有路人看過來:
“怎麼回事啊?孩子哭得那麼凶?”
“管一管啦,這樣抱孩子可不是要弄疼了。”
“怎麼哭得這麼厲害……”
這壯漢不慌不忙:“對不住各位,我家小兒和幺女不懂事,纏著要花燈,不買便這般撒潑。哎呦……家裡窮,哪有錢買那些稀罕物件啊。叫各位見笑了。見笑了。”
寒滄烈和小女孩一起大聲叫道:“他不是我爹!他不是我爹!”
“找打你們!連爹都不認了,看回家我怎麼收拾你們!見笑……抱歉啊……”
人群裡有同情的,也有勸說的,還有同仇敵愾的,但幾乎在聽到對方的話後都搖搖頭走了。
寒滄烈心涼半截,正想辦法,忽見不知從哪衝出來一個小姑娘,邊跑邊反手拔下頭上精致的小簪子,拚命往這人屁股上紮:“人販子!人販子!壞人壞人壞人!!!”
壯漢一手抱一個孩子,沒辦法抵抗,被紮的嗷嗷叫,痛的放手轉身抓人。
小姑娘靈活躲避,還趁機拔下頭上僅剩的兩個簪子遞給他們一人一支:“彆愣著!紮他!!”
寒滄烈立刻加入,隻見那方才扯嗓子小女孩也是個巾幗豪傑,三人合力狂紮,幾乎將壯漢紮的毫無還手之力。
動靜一鬨大,大家不由紛紛駐足,懷疑地盯著這邊。
下一刻一男人撥開人群,驚魂未定地大喝:“蘇蘇!爹在這!爹來了……你這畜生拐我女兒!你找死!”他邊吼邊打,然而沒幾下,就被剛剛了解真相後義憤填膺的人群擠到外圍,眾人憤怒狂毆,他伸胳膊也打不著了。
男子作罷,轉身一臉後怕抱住那小女孩。寒滄烈認出這是太醫院聖手尹太醫。
因為緊張女兒,也因為自己雙頰高腫,他倒沒認出自己。
“胖哥哥,你彆怕,壞人已經被打趴下了。”
正發呆時,他的袖口被一隻小手輕輕拽了拽。
寒滄烈低了低頭。
剛才他就認出來這是月兒了——他沒見過比她更可愛、更好看的小姑娘。他還等著她帶小馬駒來找他玩,可一直沒有等來。
“胖哥哥你坐這,我看看你的臉,是不是很疼啊?”月兒語氣特彆溫柔,寒滄烈卻覺得有些想哭。
哥哥就哥哥,為什麼一定要加一個胖?
她是把他忘了嗎?
還有,為什麼他每次見到月兒,都是這麼狼狽?——又醜,又胖,又沒用。
是啊,他的臉現在這麼腫,她肯定沒認出來自己就是之前她相贈玉佩的人。
“這位是……這位是宣寧伯府的嫡姑娘吧?哎呀……伯伯真是、真是不知怎麼感謝你才好啊……”尹太醫抱著女兒,連連道謝,“雪小姑娘,敝姓尹,明日必定攜夫人鄭重登門致謝。”
月兒仰頭:“伯伯您不要客氣,妹妹沒有受傷就好啦。”
頓一頓,她吸吸鼻子:“伯伯,您身上有藥味,那個哥哥受傷了,您可以給我一點藥嗎?”小孩子的認知裡,隻要叫做藥,那就什麼傷病都能治。
而尹太醫身上還真帶了化瘀藥膏:“有有有,我家小女時常莽莽撞撞,我都隨身帶著的……”
雪月拿到藥,回身走到寒滄烈身邊,小大人般的語氣:“看,有了藥就不會痛啦,我給你塗,你要乖乖的彆動。”
寒滄烈猶豫,小小少年心裡不知怎麼,不想給月兒看自己的豬頭臉。
但她細嫩柔軟的手指已經帶著藥膏碰觸他臉頰。
輕輕的,癢癢的。
他絞緊手指,默默打腹稿:月兒,我叫寒滄烈。月兒,我叫寒滄烈……
隻是最終也沒說出來。
他還沒做好準備,宣寧伯府的人就急急忙忙過來尋人,驚魂未定地把月兒抱走了。
後來,在宮裡偶然聽聞尹見蘇和月兒成了好朋友,他真的很嫉妒。當日並肩作戰的,還有他呢。
但握著月兒忘記收回的簪子,心中也寬慰:不認識自己也罷,待他成為像太子哥哥那樣的優秀少年,逢人都誇君子之風,端穩持重,屆時,月兒所認識的寒滄烈,就不是一個愛哭無能的窩囊包了。
“寒大人。”
“……?”
尹見蘇又提高音量喚一遍:“寒大人?”
寒滄烈回神,其實他怔忪不過兩息,卻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他看向尹見蘇,聲線冷冽:“尹大人,本官正在重查獄署司舊案,其中有一件事涉太醫院,請你不必緊張,如實回稟即可。”
尹見蘇點頭。
寒滄烈將手中的幾本記檔放在一旁,手掌覆上,指尖輕點:“半年前,太醫院的藥材大量失竊,嫌疑人等無論竊取何等數量,皆已歸案。但本官查閱記載,發現你曾向紂南侯府送去一對貝葉茶參,但總賬上卻並無錯失。敢問是何緣故?”
尹見蘇聽完舔了舔嘴唇,啟唇片刻,輕諷道:“下官竟不知,寒大人的獄署司,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清閒了?讓大人可以放下那些殺人放火的案子不顧,抓著一個人贓並獲的盜竊案糾纏,還能在無數檔案中,偏偏揪著一對貝葉茶參不放。”
一旁趙太醫冷汗直流,急的跺腳:“見蘇啊,大人問你話你要好好回答,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講清楚也就是了。你看寒大人這麼問你,顯然……也沒有問責的意思嘛。你態度要端正,端正啊。”
寒滄烈道:“誰說本官沒有問責之意,講不清楚緣由,該怎麼罰就怎麼罰。”
趙太醫一聽,緊忙給尹見蘇使眼色:姑奶奶,您在乾什麼?答話啊!眼前這位可不僅僅是獄署司司尊,更是內閣宰輔,可謂是權傾朝野啊。
尹見蘇道:“貝葉茶參並非我竊取,總案都是由宮裡派人所記,怎會有錯。再說送都送了,沒什麼可說的。”
寒滄烈道:“你若再不配合,便與本官走一趟。”
其實,他也扛著壓力,行事至此,並非真想為難尹見蘇——月兒重視的人,他隻會護著。
然而,想知道月兒的身體狀況,尹見蘇是他能找到的唯一切入口,他是外男,沒有立場直接問,隻能迂回施壓。可若尹見蘇堅持不說,他卻也不能真帶她走,事情會變的無法收場。
尹見蘇仍沉默。
這死人一樣的沉默中,趙太醫又賠著笑出來打圓場:“啊這個,寒大人,是這樣的……貝葉茶參,原本咱們東朝是沒有的,一向靠川西上供。然就在去年,尹大人自己培育出了貝葉茶參,功效比起川西的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個,這個貝葉茶參的功效呢,是對女子的氣血兩虧,經脈浮虛,先天弱症,有治療的奇效,但凡身子有大虧損,這都可短時滋補回來。以及……以及……”
他搜腸刮肚,已經把他能知道的全說了,再也以及不出來什麼了。
趙太醫說話時,寒滄烈便盯著尹見蘇。
目如鷹隼銳利,沒錯過對方臉上任何一點細微表情。
在聽見“經脈浮虛,身子有大虧損”時,她眉心微動,一閃而過的情緒幾乎難以捕捉。
但他看清楚了。
寒滄烈眼眸低垂,手掌從桌沿滑落而下,隱在寬大袖中輕輕發抖。
趙太醫見對方不說話,不明所以試探道:“……寒大人?”
寒滄烈聲線發沉:“所以尹大人培育出了貝葉茶參,隻是上報時,少報了一對,悄悄送去紂南侯府。故而總檔中數目無錯。本官說的可對?”
趙太醫料想也是如此,可這種事哪敢承認:培育出了多少。就應該上交多少,私自匿下一對,罪名可是不小:“呃……”
寒滄烈沒有心思再查問,自己找了台階:“既然如此,本官念在初犯,既往不咎,尹大人好自為之。”
言罷,他起身大步離去。
就……算了?
趙太醫擦擦額角的汗:那可是寒滄烈,金刀惡鬼啊。當年踏玉台事變之前,多少人威逼利誘軟硬兼施,也沒在他麵前求下來一句情。
咽咽口水,他狠狠瞪尹見蘇:“你怎麼回事!今兒是碰上這祖宗心情好,沒跟你計較!要不然就憑你的態度已經可以被請到獄署司喝茶了!姑奶奶啊,你可是師父的老來女,要是出事我怎麼跟師父交代!”
“這不是沒事麼。”
“還抬杠!”
尹見蘇深深吸氣:“實在抱歉趙師兄,你知道的。”
“獄署司的人,我都煩。”
外頭的日光薄暖,照在身上,卻感受不到什麼溫度,心口依舊向四肢百骸散發一陣一陣的冷。
寒滄烈麵無表情,內心浪潮卻翻湧不息。
尹見蘇謹慎,不信他,什麼都不肯說。
可她明顯知道一些事情。
雖然尹見蘇沒有親口講,但並不是一無所獲。
寒滄烈凜冽的眉眼浮現一抹微薄戾氣。
至少他離京之前,月兒的身體絕沒有那麼虛弱,現在,怎會用得上貝葉茶參這樣的藥材,到底遇到了什麼事?
——是因為月兒和沈輕照兩情相悅,彼此真心,他才按捺壓抑男人天性的爭奪之心,忍著癡愛,默默成全。
可沈輕照……究竟有沒有好好待月兒?
他到底是怎麼照顧他視若珍寶的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