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日日都在下雪啊?”
一隻手自身後伸來,勾去幾綹青絲,力度很輕,靈巧地編了一尾緊實的長辮。
身後之人有所動作卻未回應,她有些奇怪,湊近跟前銀鏡去看身後之人,頭皮卻倏地一痛,她的身子被扯回。
“阿姐?”
她轉過身。“你怎——”
映入眼簾的是片朦朧之景。
她看不清她。
她的麵容模糊不清,像蒙了層雲紗。
又看不見了。
她的病又犯了麼?
“弄疼你了吧,抱歉。”
就連聲音也是悶悶的,像堵在冰下般凝澀,待話音落完,她都沒反應過來阿姐說了什麼,好半晌她才辨清。
看不清,聽不清。
的確又是病發了。
她回過頭,失神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心裡有些失落。
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
在這個日子。
殿內響起陣和緩的腳步聲,緊接著,幾個神娥步至跟前欠身行了行禮,手裡各捧著一方托盤。
盤內皆擺放著華美精致的服飾和首飾,衣裳由金絲編就,綴滿各式珠寶,豔麗過極。
“我今日要穿這個麼?”
一雙手伸來,拿起衣裳。“嗯。”
“為什麼?”
為什麼要穿這些。
她討厭這些繁瑣之物,華而不實。
“今日是今年我唯一能外出的日子,穿成這樣是否太過招搖了,再說行動不便……”
她的雙手被抬起,神娥們圍將上前,開始為她著衣。
奇怪。
這是臨時起意麼?
她此時早已著好衣裝,編好頭發,這般重來……
“發生了何事?是有客人麼?”
阿姐在旁看著,沒有說話。
怎麼了?
心裡隱隱有些許怪異的感覺。
待裝扮完畢,發上首飾沉重冗雜,壓得她有些抬不起頭。
發髻形狀好奇怪,她從未編過,衣裳也是,很奇怪的形製。
看起來不像是神族式樣,倒有些像她從前在塵世境中看見的人族式樣。
人族?
她為何要裝扮成人族的模樣?
“是人族來訪麼?”
她企圖通過鏡子去觀望阿姐,但完全看不清她的臉,不但是她的,周遭所有人的麵容都模糊不清。
“是有人來訪,不是人族,是……認識你的人。”
“認識我?誰啊?”
沒有回語。
曳地長裙一掃而過,她停在殿門,半邊身子已消融進殿外黑暗。
今夜的雪停了,但還是好冷。
她忍不住回頭。
還是看不清阿姐。
她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表情,隻聽到悶悶的,像幻聽般飄渺的聲音。
“無論他告訴你什麼,你永遠都是小鳶,太旬山的小鳶。”
阿姐站在那裡,站在曳動的燭火裡,身影漸漸融滅。
天地撕裂的瞬間,有什麼涼涼的東西落在臉上,擦過她的眼角。
又下雪了麼。
她抬手抹去。
不是雪,是淚。
睜開雙眼時,麵上已是濕漉漉的一片。
視線裡是片茂密樹蔭,身下傳來軟綿綿的觸感。
又做夢了。
好久沒有做過夢了,尤其是這場夢。
“你醒了。”
耳側傳來一道聲音,柔柔的,卻像陣疾風徹底讓她清醒。
為泠坐起身,側過頭沒有去看他。
“我——睡了多久?”
“十三個時辰。”
抬手擦拭淚珠的手一滯。
這麼久。
但他如何得知?
在這裡沒有時間,更彆提如何計算。
她微微側回頭,忽有風卷著細沙而來,眼睫下意識一眨,凝在睫羽上的淚珠應勢而落,劃過她的臉,凝墜在下頜上。
一隻手伸來,接住這滴淚。
“你哭了?”
淚珠融在指尖,他定定看著那點濡濕的痕跡。“這就是眼淚麼?”
聲音低低的,輕輕的,不像是在問她,而是問他自己。
為泠默了一瞬,不打算也沒有心思回答他。
她看了看周遭,發現他們此時正位於一處草叢裡,不知名的野花漫山遍野開著,樹蔭陰涼潮濕,鼻尖充斥著青草芳香。
這不是他們方才進去的那處遺跡。
他們已經出了遺跡。
這是哪?
他是怎麼出來的?
隻有殺了異獸才能出遺跡,難道他——
“哭是什麼樣的感覺?我不會哭。”
有氣息逼近。
指尖撚走她眼下凝滯的一滴殘淚,她偏過頭,四目交織,他直直望進她的眼裡,她可以在他眼裡看見她自己,彼此的氣息錯亂相融。
撚著淚的指尖送上雙唇,他輕輕舔舐了一下。
是鹹的。
這就是眼淚的味道麼?
他從來沒有掉過眼淚,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哭。
他看過很多人哭,見過很多眼淚。
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哭,那些眼淚就像萬千雨勢裡不起眼的一滴雨珠,他從來沒有在意過。
但她哭了。
他心裡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那是什麼?他不知道。
淚痕殘存在她臉上,像珍珠般一閃一閃,她的眼睛紅紅的,輕輕眨動的睫羽像濡濕的羽毛。
不知為何,心中倏然有股衝動。
他想靠近她,然後……
他情不自禁傾身而上,雙唇貼近她的眼睛……
被躲掉了。
為泠站起身。“我們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你暈倒了,需要休息,我就帶你來到了這裡。”
語氣淡淡,像是敘述一件平常不過的事實。
但怎麼會平常呢?
他是如何殺死異獸的?
白衫潔淨不雜一塵,即便是雨後汙泥也未沾染,純澈的白,像自淤泥裡拔出的一朵雪蓮。
她方才所臥是張獸皮,新鮮的獸皮,不久前才剝下,很乾淨,沒有絲毫雜塵血汙。
那是一張上等獸皮,古老而堅實,上古惡獸常披之皮。
他身上沒有絲毫搏鬥的痕跡,臟汙的血跡,一切平靜如常。
那張獸皮隱隱泛著暗沉的紫色,在雎朔山眾多被封印的上古惡獸中,皮為紫色的隻有一種——重鷹。
重鷹者,首若蒼鷹,軀似蜥蜴,乃遠古之毒獸也,內蘊毒氣,感之易致人失明,使人墮幻境之中,備嘗精神之苦。然其皮為藥之上品,可解某毒,唯須滌其膚表之毒氣徹儘,方可發揮其藥效也。
為泠暈過去了,並未見到此類惡獸的模樣,這些信息不過是她從上古物冊中得知,真實情況她不得而知。
是否有人會免疫此毒她也不得而知,赤闌之人雖能免疫雎朔山內毒氣,可她並未聽說,他們也能免疫上古惡獸毒氣。
他活生生剝下重鷹的皮,她簡直無法想象他是如何做到的。
他生有一張溫和無害的皮囊,看起來絕沒有狠厲的手段。
將一隻巨型惡獸的皮剝下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手無寸鐵,沒有任何工具,為穩定雎朔山內封印,便要壓製入山者的靈力,常人無法施展其力,赤闌之人雖能施展,效力卻微乎其微,恐怕隻能施展基本的懸浮術罷了。
他是怎麼做到的?
沒有受傷麼……
他的眼睛。
她不自覺去看他的眼睛,幾乎可以說是直勾勾地盯著。
他眼中閃過幾絲慌亂,忙抬起手指扶上自己的眼睛,好像在尋找什麼,摩挲許久,似是沒有找到,緊繃的神色些許緩和。
他牽起唇角,露出一抹乖巧的笑顏。
“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
他在問她?
他沒問她為何會暈倒,隻問她醒來之後要做什麼。
為何要問她?
她一時都不知該如何回答,不是他致使雎朔山異動提前嗎?反而是她應該問他,他要她做什麼。
他坐在那張獸皮上,抬頭仰視著她,神容乖巧至極,雙眼一眨不眨,就像是等待主人發號施令的小狗。
似乎從初遇開始,他就把她捧上了掌控者的位置,讓她來掌控他。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對她毫無防備,像小動物般對同類有著天然的親近。
但她可不是他的同類。
要做什麼?
那當然是要完成她的任務,讓他生情的任務。
無心之人便無情,若是生情也很容易消散,現下她隻知他擁有七情中的“喜”,即擁有便要維續,否則很易失去。
“喜”對她來說是難得卻又易失之物,對彆人是否如此,她不知。
喜怒哀懼愛惡欲中,“喜”和“愛”似乎可以相連,“哀”和“懼”亦然。
若要生出“愛”,其實是很容易的事,對形似白紙的人來說便是如此,隻要一直讓其維續“喜”,便能一點一點生出“愛”。
但他是白紙麼?
或許吧。
其下這六情她完全可以辦到,但她不想這麼快,這麼快就讓他那襲純澈的白衣染上肮臟的汙血。
麵對如此乖巧溫順的他,雖然不知他為何如此,但她到底還是滿意的。
好像他可以對她事事依從,把一切都交給她,任她擺布。
像寵物般乖順的掌中之物,誰不喜歡呢?
情因欲而生,欲是情的基底,要生情必先生欲。
雖然她和他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她卻敏銳地發現,他似乎對她生出了一種欲呢。
她的眼睛。
他很喜歡盯著她的眼睛。
七情六欲為一體,喜歡盯著她的眼睛,那便是在六欲“眼耳鼻舌身意”中,他至少生了一欲——眼。
此時他們已是“單獨相處”,其下五欲可就好辦了。
“我們去下一處遺跡。”
在那裡,他隻能看到她的眼睛,聽見她的聲音,嗅到她的氣息,還有隻能一直牽著她的手。
再沒有比那裡還易生出“眼耳鼻身”此四欲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