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滴滴答答,土壤氣息潮濕黏膩,不知從何處溜來的日光傾瀉,灑在他們身上,驀開長長的影。
黑色的雨,毒氣濃鬱。
沒有落在他身上,沒有落在她身上。
像是刻意避讓,山內萬物都滯停在他們腳邊,沒有靠近。
濕漉漉的發一瞬乾潔,所有陰黑的痕跡蕩然無存,隻有那抹笑還在繼續。
邑羅鞭留下的鞭痕隻有邑羅水能滌淨治愈,他沒有認罪,邑羅水無法發揮作用,這場洗禮沒有結束,甚至並沒有開始,那些痕跡會一直留著,直到他自願進行真正的洗禮。
他的身上留有鞭痕,留有疼痛,他卻在笑,一直在笑,不是強顏歡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
他沒有感到疼痛,隻感到開心。
那是一抹和前一刻全然不同,和以往全然相同的笑。
為泠已經分不清了。
到底什麼才是他真正笑起來的樣子,是前一刻,還是和以往相同的此時。
他到底什麼時候才是開心的。
到底有什麼值得開心的。
“計劃總是被打亂,永遠都準備不好。”
白衫翩然而動,像蝴蝶蹁躚一振。“本來想穿那件我最喜歡的衣裳,沒想到雎朔山異動提前了,來不及準備,隻能穿它了。
“我沒有想到,有時所厭之物竟也能派上用場。”
“雎朔山異動,我們要做什麼?”
神容凝滯少頃,他眼中閃過些許欣喜。“他沒有和你說麼?”
他?
指代的是闕將離?
很平常的指代,沒有那些闕將離提到他時晦澀的東西。
似乎隻是提到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隨口一提,不帶任何情緒和情感。
和闕將離完全不同。
好像闕將離認識他,和他之間有著很多複雜的聯係,但隻是單方麵的,隻是從闕將離這方單獨展開的單向之物,他並未接納,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毫不在意。
他很開心。
在她問出那句疑惑時,他很開心。
開心什麼?
“五少君隻告訴我雎朔山會異動,我是公子的穆流,需協助公子絞殺惡獸,但我不知該如何展開行動。”
他們此時隻置身於雎朔山外境中,除了下個不停的毒雨外,此間一片如常的平靜。
異動在哪?
惡獸在哪?
如何進入內境開啟行動?
除卻這些——
“我要做什麼?”
他希望她做什麼?
“我不知道。”
真摯的雙眼,沒有絲毫撒謊偽裝的痕跡。
“這是我首次參與這場行動,我不知我們要做什麼,我隻知在這裡,我們可以單獨相處。”
單獨相處。
真是像孩子般單純的心思。
在這裡,在整個乾寧裡,隻要那個人還活著,他們永遠不可能單獨相處,她和誰都不可能單獨相處。
有什麼細微的聲響綻在耳邊。
緊接著,絲絲縷縷的涼意滲來,纏在身上。
雨停了。
天地一片清明。
為泠側過頭,看見一朵黑色的花綻開在他們腳邊,高度及腰,很奇怪的形狀。
這是什麼?
“或許這是進入內境的開關?我們試試吧。”
“怎麼試?”
他垂下眼眸,定定看著那朵花。
似乎由此勾起了什麼回憶,可他如何也想不起來,微微蹙起眉,微張雙唇卻吐不出一個字音。
好半晌,他才艱難開口。
“或許要用……血?”
幾乎隻是一瞬,空氣裡便充盈起血腥氣。
一滴鮮血滾落,落在那朵花上。
沒有反應。
為泠還將劃開手腕,再取一些血。
“或許還要用我的。”
一滴血滴落。
兩滴血融合,黑花立時融散不見,視界一瞬轉變,待反應過來時,他們已置身於另一方天地。
古林茫茫,霧氣濃鬱,沒有了日光,天地一片昏黑,靜得出奇。
還是很平常。
沒有任何異動的痕跡。
雎朔山乃上古神山,其內封印著上古惡神殘骸,經過幾萬年的演變已是上古封印遺跡,因惡神殘骸無法消融,致使戾氣深重,易滋生各類奇異怪獸。
在極夷中,分彆統治五大聖州的五大神族各司其職,共同守護極夷乃至整個乾寧,赤闌便負責管控雎朔山。
雎朔山是唯一一座位於撫施淵中的聖山,獨立於七大聖洲存在的小洲,赤闌位於極夷最北,而雎朔山位於極夷最南,兩者相距最遠,聯係卻最為密切。
無人知曉是何種原因,赤闌族之人對雎朔山有著天然的親近,雎朔山內毒氣濃鬱,殺陣叢生,隻有赤闌之人對此免疫,於是,管控雎朔山的職責便交給了赤闌。
赤闌對雎朔山的管控卓然有效,從未傳出任何異變的不利消息。
雎朔山異動。
很陌生的東西。
從未傳出過,為泠是第一次聽說,聽彆人說。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知道雎朔山會異動,沒有人告訴她,是她自己發現的。
相比於參選穆流時進入的保護罩幻境,這裡似乎才是雎朔山真正的麵貌,但似乎還是保護罩幻境。
雎朔山的原始麵貌隻有赤闌知道,至於為何會幻出保護罩幻境來遮蓋原貌,也隻有赤闌知道。
照他所言,他是第一次進入這裡。
他對雎朔山異動一概不知,更彆提該如何展開絞殺行動。他的目的很單純,就隻是和她單獨相處而已。
就隻是字麵意思上的相處。
她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他,那就如他所願,和他相處便是。
現下最好還是按照赤闌的規矩,清除山內異獸。
但這異獸要怎麼找?
他或許不知道。
但她知道。
她對雎朔山內一切都了如指掌。
叮鈴——
鈴音一響,為泠循聲去看,看到一隻抬起的手。
聲響消失在他的衣袂裡。
手被握起,手腕上的血痕消失了。
“你的傷口愈合了。”
雎朔山毒氣濃鬱,一旦受傷很難痊愈,傷口會一直滯留著。
即便是赤闌之人對此也無策,他們隻能免疫山內毒氣,為泠所著是赤闌特質的衣裳,其上施用了特殊術法,可保她這個外族之人不受毒氣侵害。
按理說,她的傷口也不會愈合。
但是,很難愈合卻不是完全不會愈合。
她的傷為什麼會愈合?
他對此產生了疑惑嗎?
“和我一樣,我的傷也會愈合。”
他沒問為什麼。
手鬆開了。
視線裡綻開一抹笑顏,純澈美好,像初春淅淅瀝瀝的雨。
“我們是一樣的。”
*
長而彎曲的枝乾高高交叉錯亂,滕蔓自上如雨而垂,密密麻麻遮住前方之景,一眼望去滿目翠綠,看不清藤蔓之後是什麼。
藤蔓一直延伸至腳下,準確的說,是自腳下延伸至枝乾之上,根係源頭似乎潛藏在土地裡,似乎是自土中崛地而起的扭曲古物。
“此中是一處封印遺跡,惡獸或許就在裡麵。”
“嗯。”
他輕輕一應,安靜地待在為泠身側,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像小狗般溫順乖巧,似乎準備好了等待,等待她接下來要做的事,要讓他做的事。
為泠微愣。
他什麼也不問嗎?
問她為何會知曉雎朔山封印之地,換言之,她為何會對雎朔山這麼了解。
還有她的傷為何會愈合。
雎朔山由赤闌管控,外族之人從未踏入這裡,無從得知山內封印遺跡究竟在何處。可她這麼一個外族之人,對他來說,近乎於來曆不明的陌生人,他從未問過她是誰,姓甚名誰,來自何處,有什麼目的。
他什麼也不問。
隻溫順地跟著她,任由她帶領他來到這裡。
她為何會對雎朔山如此了解。
他並不關心。
她將這些了解毫無保留地表現出來,對她來說,並不是暴露。
暴露?
暴露什麼?
她就是要他知道,然後對她產生懷疑。
隻可惜,他看起來一點也沒有懷疑的跡象。
他毫不在意。
倒是讓她有些出乎意料了。
藤蔓表麵浮動著森森毒氣,伸手輕輕一揮,藤蔓便隨著手風揺顫,連帶周遭同類搖搖欲墜,脆弱得似乎輕輕一捏就會碎裂成沙。
“此地封印已經產生異動,我們可直接走入。”
“好。”
翠綠的影縷縷而動,毒氣像風掠過耳畔,企圖侵入卻被阻隔在外,滿目的昏黑,氣息壓抑沉悶。
轉過身,什麼也沒看見。
他沒進來。
“我進不來。”
進不來?
怎麼會?
任何正常的生靈都能穿破這些因封印異動產生變異的藤蔓,因為隻有這樣,突破封印的惡獸才能填飽肚子。
他為何會進不來?
發生了什麼?
藤蔓之外沒有任何異響,氣息正常,平然依舊。
這些藤蔓是單向通行的,隻能進,不能出,要出去隻能殺死此間惡獸開辟一條通道。
諸如此類的“禁令”在雎朔山內數不勝數,但為泠不會被這些束縛,由於她的特殊體質,她可以無視並觸犯它們。
可以無視卻不能完全無視。
麵對這些藤蔓,她也隻能進,不能出,雖然不能出,或許她可以伸隻手出去?
為泠將手伸出藤蔓。
成功了。
“牽我的手,或許能進來。”
滕蔓之外一瞬凝默,什麼動靜也沒有,她險些以為他走了。
“牽……牽手?”
低低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似是有些不解的語調。
他好像在猶豫?
猶豫什麼?
纖長的指骨輕輕貼上手心,小心翼翼地覆來,直至完全包裹住她的手。
他的手涼涼的,很舒服的涼,不是冷。
輕輕一牽,頎長的身影便帶了進來。
太黑了,她看不清他。
他也看不清她。
他沒有鬆手,反而握起她的手,手指輕輕描摹她的指骨,肌膚,似乎在尋找什麼。
她把手抽了出來。
一團火焰燃起,燒在她的手心。
火光鋪開,目之所及是片密密層層擠在一起的古林,間隙之小僅容一人通過,林木形狀很奇怪,像是一根又一根扭曲的手臂。
嘩——!
有什麼刺鼻的氣體疾撲而來,雙眼一陣酸澀。
為泠下意識抬手去擋,可還未來得及抬手,地麵陡然震動起來,雙腳直接脫離了地麵。
她立時牽住他的手,一躍而起,跳上了一棵古木。
可還未站穩,地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欲突破而出,不住地頂著地麵,所有古木全都怪異地扭動起來。
為泠正將施法避禍,胸口卻驟然一陣刺痛,麻意傳遍全身。
糟了……
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
氣力開始流失。
頭好暈啊……
眼前一黑,身子失去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