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手(1 / 1)

雨聲滴滴答答,土壤氣息潮濕黏膩,不知從何處溜來的日光傾瀉,灑在他們身上,驀開長長的影。

黑色的雨,毒氣濃鬱。

沒有落在他身上,沒有落在她身上。

像是刻意避讓,山內萬物都滯停在他們腳邊,沒有靠近。

濕漉漉的發一瞬乾潔,所有陰黑的痕跡蕩然無存,隻有那抹笑還在繼續。

邑羅鞭留下的鞭痕隻有邑羅水能滌淨治愈,他沒有認罪,邑羅水無法發揮作用,這場洗禮沒有結束,甚至並沒有開始,那些痕跡會一直留著,直到他自願進行真正的洗禮。

他的身上留有鞭痕,留有疼痛,他卻在笑,一直在笑,不是強顏歡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

他沒有感到疼痛,隻感到開心。

那是一抹和前一刻全然不同,和以往全然相同的笑。

為泠已經分不清了。

到底什麼才是他真正笑起來的樣子,是前一刻,還是和以往相同的此時。

他到底什麼時候才是開心的。

到底有什麼值得開心的。

“計劃總是被打亂,永遠都準備不好。”

白衫翩然而動,像蝴蝶蹁躚一振。“本來想穿那件我最喜歡的衣裳,沒想到雎朔山異動提前了,來不及準備,隻能穿它了。

“我沒有想到,有時所厭之物竟也能派上用場。”

“雎朔山異動,我們要做什麼?”

神容凝滯少頃,他眼中閃過些許欣喜。“他沒有和你說麼?”

他?

指代的是闕將離?

很平常的指代,沒有那些闕將離提到他時晦澀的東西。

似乎隻是提到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隨口一提,不帶任何情緒和情感。

和闕將離完全不同。

好像闕將離認識他,和他之間有著很多複雜的聯係,但隻是單方麵的,隻是從闕將離這方單獨展開的單向之物,他並未接納,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毫不在意。

他很開心。

在她問出那句疑惑時,他很開心。

開心什麼?

“五少君隻告訴我雎朔山會異動,我是公子的穆流,需協助公子絞殺惡獸,但我不知該如何展開行動。”

他們此時隻置身於雎朔山外境中,除了下個不停的毒雨外,此間一片如常的平靜。

異動在哪?

惡獸在哪?

如何進入內境開啟行動?

除卻這些——

“我要做什麼?”

他希望她做什麼?

“我不知道。”

真摯的雙眼,沒有絲毫撒謊偽裝的痕跡。

“這是我首次參與這場行動,我不知我們要做什麼,我隻知在這裡,我們可以單獨相處。”

單獨相處。

真是像孩子般單純的心思。

在這裡,在整個乾寧裡,隻要那個人還活著,他們永遠不可能單獨相處,她和誰都不可能單獨相處。

有什麼細微的聲響綻在耳邊。

緊接著,絲絲縷縷的涼意滲來,纏在身上。

雨停了。

天地一片清明。

為泠側過頭,看見一朵黑色的花綻開在他們腳邊,高度及腰,很奇怪的形狀。

這是什麼?

“或許這是進入內境的開關?我們試試吧。”

“怎麼試?”

他垂下眼眸,定定看著那朵花。

似乎由此勾起了什麼回憶,可他如何也想不起來,微微蹙起眉,微張雙唇卻吐不出一個字音。

好半晌,他才艱難開口。

“或許要用……血?”

幾乎隻是一瞬,空氣裡便充盈起血腥氣。

一滴鮮血滾落,落在那朵花上。

沒有反應。

為泠還將劃開手腕,再取一些血。

“或許還要用我的。”

一滴血滴落。

兩滴血融合,黑花立時融散不見,視界一瞬轉變,待反應過來時,他們已置身於另一方天地。

古林茫茫,霧氣濃鬱,沒有了日光,天地一片昏黑,靜得出奇。

還是很平常。

沒有任何異動的痕跡。

雎朔山乃上古神山,其內封印著上古惡神殘骸,經過幾萬年的演變已是上古封印遺跡,因惡神殘骸無法消融,致使戾氣深重,易滋生各類奇異怪獸。

在極夷中,分彆統治五大聖州的五大神族各司其職,共同守護極夷乃至整個乾寧,赤闌便負責管控雎朔山。

雎朔山是唯一一座位於撫施淵中的聖山,獨立於七大聖洲存在的小洲,赤闌位於極夷最北,而雎朔山位於極夷最南,兩者相距最遠,聯係卻最為密切。

無人知曉是何種原因,赤闌族之人對雎朔山有著天然的親近,雎朔山內毒氣濃鬱,殺陣叢生,隻有赤闌之人對此免疫,於是,管控雎朔山的職責便交給了赤闌。

赤闌對雎朔山的管控卓然有效,從未傳出任何異變的不利消息。

雎朔山異動。

很陌生的東西。

從未傳出過,為泠是第一次聽說,聽彆人說。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知道雎朔山會異動,沒有人告訴她,是她自己發現的。

相比於參選穆流時進入的保護罩幻境,這裡似乎才是雎朔山真正的麵貌,但似乎還是保護罩幻境。

雎朔山的原始麵貌隻有赤闌知道,至於為何會幻出保護罩幻境來遮蓋原貌,也隻有赤闌知道。

照他所言,他是第一次進入這裡。

他對雎朔山異動一概不知,更彆提該如何展開絞殺行動。他的目的很單純,就隻是和她單獨相處而已。

就隻是字麵意思上的相處。

她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他,那就如他所願,和他相處便是。

現下最好還是按照赤闌的規矩,清除山內異獸。

但這異獸要怎麼找?

他或許不知道。

但她知道。

她對雎朔山內一切都了如指掌。

叮鈴——

鈴音一響,為泠循聲去看,看到一隻抬起的手。

聲響消失在他的衣袂裡。

手被握起,手腕上的血痕消失了。

“你的傷口愈合了。”

雎朔山毒氣濃鬱,一旦受傷很難痊愈,傷口會一直滯留著。

即便是赤闌之人對此也無策,他們隻能免疫山內毒氣,為泠所著是赤闌特質的衣裳,其上施用了特殊術法,可保她這個外族之人不受毒氣侵害。

按理說,她的傷口也不會愈合。

但是,很難愈合卻不是完全不會愈合。

她的傷為什麼會愈合?

他對此產生了疑惑嗎?

“和我一樣,我的傷也會愈合。”

他沒問為什麼。

手鬆開了。

視線裡綻開一抹笑顏,純澈美好,像初春淅淅瀝瀝的雨。

“我們是一樣的。”

*

長而彎曲的枝乾高高交叉錯亂,滕蔓自上如雨而垂,密密麻麻遮住前方之景,一眼望去滿目翠綠,看不清藤蔓之後是什麼。

藤蔓一直延伸至腳下,準確的說,是自腳下延伸至枝乾之上,根係源頭似乎潛藏在土地裡,似乎是自土中崛地而起的扭曲古物。

“此中是一處封印遺跡,惡獸或許就在裡麵。”

“嗯。”

他輕輕一應,安靜地待在為泠身側,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像小狗般溫順乖巧,似乎準備好了等待,等待她接下來要做的事,要讓他做的事。

為泠微愣。

他什麼也不問嗎?

問她為何會知曉雎朔山封印之地,換言之,她為何會對雎朔山這麼了解。

還有她的傷為何會愈合。

雎朔山由赤闌管控,外族之人從未踏入這裡,無從得知山內封印遺跡究竟在何處。可她這麼一個外族之人,對他來說,近乎於來曆不明的陌生人,他從未問過她是誰,姓甚名誰,來自何處,有什麼目的。

他什麼也不問。

隻溫順地跟著她,任由她帶領他來到這裡。

她為何會對雎朔山如此了解。

他並不關心。

她將這些了解毫無保留地表現出來,對她來說,並不是暴露。

暴露?

暴露什麼?

她就是要他知道,然後對她產生懷疑。

隻可惜,他看起來一點也沒有懷疑的跡象。

他毫不在意。

倒是讓她有些出乎意料了。

藤蔓表麵浮動著森森毒氣,伸手輕輕一揮,藤蔓便隨著手風揺顫,連帶周遭同類搖搖欲墜,脆弱得似乎輕輕一捏就會碎裂成沙。

“此地封印已經產生異動,我們可直接走入。”

“好。”

翠綠的影縷縷而動,毒氣像風掠過耳畔,企圖侵入卻被阻隔在外,滿目的昏黑,氣息壓抑沉悶。

轉過身,什麼也沒看見。

他沒進來。

“我進不來。”

進不來?

怎麼會?

任何正常的生靈都能穿破這些因封印異動產生變異的藤蔓,因為隻有這樣,突破封印的惡獸才能填飽肚子。

他為何會進不來?

發生了什麼?

藤蔓之外沒有任何異響,氣息正常,平然依舊。

這些藤蔓是單向通行的,隻能進,不能出,要出去隻能殺死此間惡獸開辟一條通道。

諸如此類的“禁令”在雎朔山內數不勝數,但為泠不會被這些束縛,由於她的特殊體質,她可以無視並觸犯它們。

可以無視卻不能完全無視。

麵對這些藤蔓,她也隻能進,不能出,雖然不能出,或許她可以伸隻手出去?

為泠將手伸出藤蔓。

成功了。

“牽我的手,或許能進來。”

滕蔓之外一瞬凝默,什麼動靜也沒有,她險些以為他走了。

“牽……牽手?”

低低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似是有些不解的語調。

他好像在猶豫?

猶豫什麼?

纖長的指骨輕輕貼上手心,小心翼翼地覆來,直至完全包裹住她的手。

他的手涼涼的,很舒服的涼,不是冷。

輕輕一牽,頎長的身影便帶了進來。

太黑了,她看不清他。

他也看不清她。

他沒有鬆手,反而握起她的手,手指輕輕描摹她的指骨,肌膚,似乎在尋找什麼。

她把手抽了出來。

一團火焰燃起,燒在她的手心。

火光鋪開,目之所及是片密密層層擠在一起的古林,間隙之小僅容一人通過,林木形狀很奇怪,像是一根又一根扭曲的手臂。

嘩——!

有什麼刺鼻的氣體疾撲而來,雙眼一陣酸澀。

為泠下意識抬手去擋,可還未來得及抬手,地麵陡然震動起來,雙腳直接脫離了地麵。

她立時牽住他的手,一躍而起,跳上了一棵古木。

可還未站穩,地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欲突破而出,不住地頂著地麵,所有古木全都怪異地扭動起來。

為泠正將施法避禍,胸口卻驟然一陣刺痛,麻意傳遍全身。

糟了……

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

氣力開始流失。

頭好暈啊……

眼前一黑,身子失去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