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處刑的人是誰?”
“四少君昱公子。”
“昱公子?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少君上邑羅池,不會搞錯了吧?”
“我也覺得奇怪,這不覺都沒睡趕來一探究竟嘛。”
“這昱公子犯了什麼罪,竟嚴重到上邑羅池?此前他犯罪不都是在涿陵審判嗎?”
“聽說他摘了吉鬆靈果。”
“什麼?!吉鬆靈可是封印雎朔山的聖木啊,這一摘,雎朔山不就動搖了麼?”
“是啊,白義族也要遭殃了。”
天地都昏黑一片,一座高台隱匿於這不清明的暗色中,台上立著兩道身影。
台下是密密麻麻的人海,騷亂喧擾聲不絕於耳,所有的光源凝聚於一方高高築起的石壇,壇中蘊著一池黑水,水中崛起兩根粗壯的石柱,上套鐐銬鎖鏈,池邊燃著三盞聖火,是此間唯一的光源。
每一盞火都代表一種罪孽,火焰顏色代表罪孽等級,有兩種顏色,紅色和青色,兩色皆代表至高的罪孽等級,不同的是,青色是自行認罪主動受刑,而紅色是拒不認罪被動受刑。
此時的火焰是紫色。
特殊的顏色,特殊的意義。
——拒不認罪卻主動受刑。
為泠站在高台上,隱在黑暗裡,身側立著闕將離,他們誰也沒有說話,沉默看向邑羅池。
池邊有一座高台,台上立著聖女,洲主和少主,還有其餘監刑的白義族族人。
他還沒有出現。
所有人都在等他出現,人山人海裡是對他一致的評價——頑劣乖戾,罪有應得。
邑羅池是赤闌三大處刑地之一,位於涿陵與其他神族所居之地接壤中心,受刑者往往都是觸犯聖道不知悔改窮凶極惡的狂徒,處刑完便要驅逐出聖洲,漂泊入撫施淵。
受刑者皆罪孽滔天死有餘辜,但要處死他們的不是邑羅池,而是撫施淵,撫施淵是所有罪大惡極的狂徒性命終結之地,在那裡,他們會得到自己的報應,得到該有的懲罰。他們上邑羅池不過是進行一場神罰洗禮,滌淨罪孽的魂靈,以乾淨的心身進入聖淵贖罪。
此等狂徒並不常有,在嚴刑酷法的赤闌更甚,千年都難得一遇,過往受刑者屈指可數。
距離上次邑羅池處刑罪犯已過千年,而今時隔千年邑羅池再開,受刑者不是彆人而是赤闌族上古血脈,尊貴的少君。此消息一傳開,震碩四方,眾口嘩然,不僅是赤闌洲,其餘幾洲也有耳聞,人人都駭然失色,難以置信。
邑羅池公開處刑,誰人都能來觀刑,即便不是赤闌洲之人都能前來,但此次開啟邑羅池太過突然,能及時趕來湊熱鬨的隻有赤闌洲人,其餘洲人若想來看熱鬨,需跨過撫施淵,若要跨過撫施淵,便不能使用任何術法,隻能使用同雲門,亦或是乘坐淵中特有的魂舟,隨舟緩緩行進至少一月,外洲之人隻好作罷。
外洲之人雖不能親自前來,卻能通過博海告來觀刑。
邑羅池處刑,是向整個乾寧聖域公開處刑,無論身份貴賤種族分彆,無論大街小巷深宮高庭,所有族類生靈都能知曉,每每處刑總會引起一番轟動,受刑者不但是罪孽滔天的狂徒,還成了人儘皆知的“名人”。
為泠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這一切看起來就像一場兒戲,為了所謂的接待她,他不顧一切摘了聖果,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偷是搶,然後背負罵名以戴罪之身上極刑之地受刑。
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為了她,還是為了他?
還是單純為了吃苦?
“來了來了!出來了!”
“快看!快看!”
人群停止騷亂,靜寂無聲,齊齊看向一個方向。
昏黑不清的天地裡,響起陣陣清脆的鈴音,如同宣告死亡的喪鐘,聲聲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
暗霧裡徐徐走出一道身影,不著寸縷,赤身裸體。
罪犯沒有羞恥可言,既要入邑羅池洗禮,便要回歸原始之態,以光潔不加粉飾的身軀承接池中聖水洗禮,這般才能洗淨罪孽的靈魂。
作為本真的他自己,也沒有羞恥可言。
不言羞恥不覺羞恥。
那般走來就像是平常走路,從容不迫,似乎在他看來,這本身就不是什麼值得羞恥的東西。
他的確是這麼想的。
人生來不就是赤身裸體嗎?這是屬於每個人的本真自我,麵對自我有什麼可羞恥的呢?
雖如此,此刻的他卻並未完全赤.裸。
虹咒汙毒浸透每一根血管,密密麻麻遍布全身,散發的毒氣繚繞不止,為他織就一件霧紗衣。
“那副樣子,很醜吧。”
應聲側首,為泠看見闕將離消隱在暗中晦暗的麵容,他麵無表情,雙唇緊閉,似乎方才並不是他所言,可他的眼睛卻緊緊盯著被押來之人。
“他還有更醜的樣子,那才是他的真麵目。”
這次,她終於辨清了那些複雜成團的情思裡,毫不掩飾表達出的東西。
嫉妒。
藏著恨意的嫉妒。
“偷摘吉鬆靈果乃是重罪,你認麼?”
雙手被鐐銬所縛,下身沒入森黑的邑羅水,堪堪及肩的發絲鬆鬆散在肩上,自然卷曲的弧度微微淩亂,陰黑的血管在身上如蛇般遊走,自脖頸攀岩而上截斷在下頜,太陽穴衍開淤黑的血紋,試圖蔓進他的雙眼卻在眼角擱淺。
浮散的毒氣裡,肌膚沒有一處潔淨之地,所有痕跡都在昭示著他犯下的罪孽。
密密匝匝的人海圍困一方刑池,所有目光都落於他身,像針般紮來毫不掩飾地審判,他沒有絲毫慌亂,沒有閃躲,也沒有迎接,隻是眨了眨眼睛。
“這是罪?”
圍觀之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氣,心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地看向高台之上掌控一切的洲主。
看到一隻手抬起。“行刑。”
啪——!
啪——!
數道寒光交替而閃,狠狠打在他身上,留下觸目驚心的鞭痕,淋漓黑血流淌,滴進森黑的邑羅水。
鎖鏈拉動聲響,他的身子在搖晃,卻不是因內在疼痛而顫抖,隻是外力的驅使。
他跪在邑羅水裡,沒有低頭,平靜地望出人海,望進黑暗裡。
沒有人可以在邑羅水裡保持這般從容之態,沒有人可以麵無表情生生抗下七十二道邑羅鞭。
他做到了。
所謂滌淨罪孽的邑羅水,起作用的方式便是像鈍刀般一點一點割裂血肉,碾碎骨頭,全然搗碎一個人的肉.體,內臟,血脈,搗碎所有組成這具罪孽之軀的部分,包括心靈。
受刑者會陷入幻境,經曆所有讓他痛不欲生的事物,磨掉心智失去理智,以往所有受刑者都在痛苦哀嚎,即便是心狠手辣毫無人性的狂徒,再如何鐵石心腸,總有弱點,邑羅水會無限放大這些弱點,無情磨碎受刑者所有的偽裝,讓其露出最原始的本態,像剛出生的嬰孩般痛哭。
這便是洗禮。
毀掉你所有後天粉飾的偽裝,撕裂你的軀體,磨碎你的心智,驅除所有惡念,讓你回歸最原始的本態,最原始的純潔之態,再一點一點為你重塑肉身,搭建心靈,讓你徹底脫胎換骨。
一道又一道邑羅鞭落下,鞭笞在他身上,皮開肉綻。
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呼吸沒有亂,平靜至極。
肉身的疼痛自然不能將他洗禮,心靈也不能。
沒有心的人,該如何洗禮?
無心便無情,無情便無欲,如此怎會有讓他為之痛苦的弱點?
這一切都是徒勞。
為泠更無法明白。
他這麼做到底為了什麼?
不是作秀,或許會有人用受苦受難之態作秀,以博得他人的關注和憐憫。
但他絕不是。
人群裡不時有嬰孩受驚啼哭之聲,人人都咬牙看著這場刑罰,麵目不自覺扭成一團,變得猙獰。
沒有人知道這場洗禮究竟有多痛苦,知道的已經死了,變成了不是人的東西。
此時在他們眼前便有一個知曉這場苦痛的人,他們看不出他有任何痛苦的跡象。
他們在替他痛苦,卻生不出憐憫之心。
不敢也不能。
他眼裡空無一物,卻似乎又裝進了什麼遙不可及的東西,讓人望而生畏生不出絲毫憐憫,在那樣的目光下,該被憐憫的是他們。
一道又一道鞭影閃過,落進為泠眼裡,攪成一團又一團疑雲。
她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
這是自她踏入這裡,遇見他開始,唯一讓她無法掌控的東西。
他的目的,他那顆不存在的心。
他到底為了什麼?
或者說,他到底想做什麼?
“你知道為什麼天一直黑著嗎?”
闕將離抬首望向漆黑的天際。“因為雎朔山異動。”
“雎朔山每年都會異動,異動前總會提前預警一個月,預警方式便是天黑無光,雎朔山一旦異動,山內上古惡獸便會衝破封印,作為赤闌族的我們每年的使命便是絞殺這些惡獸。絞殺行動由少君和其穆流共同進行,兩者要在雎朔山中共處一周,齊力絞殺所有惡獸。
“今年的異動在下個月,可現在提前了,因為他摘了聖果。”
他側首看來,眼神毫無溫度,沒有絲毫情緒,是和那邑羅池中受刑之人如出一撤的平靜。
“他之所以這麼做的目的,已經很明顯了。”
轟——!
一道刺目的電光猛然撕裂在天際,緊接著,地麵猛然抖動起來,巨大的嗡鳴聲像鉛般貫入雙耳,衝擊著腦海。
“啊啊啊啊——!”
“雎朔山異動了!快走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快跑!”
“啊啊啊啊啊——!”
人群四散奔逃,像螞蟻般密密麻麻擠進黑暗中,刺耳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他們跑什麼呢?又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高台降為平地,為泠和闕將離從暗中隱出。
他們距離邑羅池僅幾步之遙,隻要再向前一步,便會顯現在池邊燃燒的紫火裡,但誰也沒有動。
刑罰還在繼續,池邊高台之上的三人沒有絲毫慌亂的表現,全都莊重而從容地站著。
洲主闕臨深居高臨下俯視著逃散的人群,隻微微一揮手,台下便有人立時會意,展開了什麼行動。
少主闕流階靜靜看著池中受刑之人,他身側立著聖女神吟桑,那是一道似由霜雪砌成的身影,雪色頭紗散落她腳邊,沒有觸及地麵,觸及塵埃,隻懸浮在空中,潔淨似雪不雜一塵。
“你認罪麼?”
冷到極致的聲色,像風雪般裹挾而來,是審判者固有的冷酷。
大地震顫不已,邑羅池中的水卻平靜無波,仍是森黑壓抑的水色,未見絲毫漣漪。
跪在水中的人兒身上已是傷痕累累,邑羅鞭應聲而停,此間萬物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毫無血色的雙唇微動。“認什麼罪?”
啪——!
啪——!
身上血痕再添,已然沒有完膚之地,接下來所有鞭痕都打在糜爛的血肉裡,依稀能看見森白的骨影,已經流不出多少血了,血液行將流儘。
池邊焰火燃得更旺,愈來愈烈,從起初的火苗燃成了熊熊火花。
火光鋪開,沉沉紫影裡,他看見了她。
那雙眼中閃過一絲情緒,不是驚訝,而是驚喜,他笑了起來,牽起的唇角卻在看到她身側之人時一瞬停滯。
身側之人驀然僵硬。
為泠撇眼去看闕將離,他大睜著雙眼,目眥欲裂,眼中滿是驚愕。
“他為什麼會笑?”
每吐出一個字,似乎都要耗儘他所有的氣力。“是誰教他的?”
啪——!
啪——!
“你認罪麼?”
闕臨深俯視著他,就像在看落在地上的一片葉子,沒有感情的問句,隻是詢問而已,似乎得到回答便可罷休。
邑羅池中的人沒有去看高台,而是看向為泠。
還是那般澄澈的目光,純澈的雙眼。
“我認。”
啪嗒——
鐐銬解開,雙手脫離束縛,邑羅鞭收回,他站了起來。
邑羅池受刑者一旦真心認罪,邑羅水便會褪去森黑之色,化為純透的淨水。
此時的水還是黑的。
他根本不是真心認罪。
認罪?
認什麼罪?
什麼是罪?
他說出那二字,不過是為了站起來而已,脫離鐐銬束縛站到她麵前。
以一個人的姿態,而不是囚徒。
囚徒之態很醜的。
高台之上的人知道他不是真心,卻沒有阻止,因為完全沒有必要,這場刑罰根本沒有結束,不過是臨時中斷而已。
目前所有人要做的,不是在這裡審判他,而是迎接即將到來的雎朔山異動。
轟隆——!
刺目的電光閃閃,慌亂驚逃的人群裡,為泠與他靜靜對立,圍觀的人群以他們為中心逃散,萬千騷動的人影裡,他們是唯一靜止相連的點。
他緩緩牽起唇角,衍開一抹笑,愈衍愈濃,吞噬她所有目光。
那是和她之前所見全然不同的笑,笑得那般恣意,那般喜悅,毫不掩飾,全然顯露。
顯露出他所有心思。
所有她從未見過,無意忽視的心思。
她不知道那些是什麼。
她怎麼會覺得他單純如孩童呢?
單純的是她。
這才是他真正笑起來的樣子。
此前麵對她的那些,根本就不是笑。
肌膚之上陰黑的痕跡褪去,攀上脖頸的黑筋收回,身邊森黑的水化作一襲純澈的白衣覆上身,有什麼黑色的液體從天而落,滴在臉上,他抬手輕輕抹去。
下雨了。
雎朔山特有的毒雨。
淅淅瀝瀝,濡濕萬物,染黑所有,卻唯獨沒有染黑他那襲白衣,漫漫無儘的黑暗裡,他是唯一一抹耀眼的白。
他的頸間綻開了那朵詭異的白花。
嘶吼尖叫的人聲裡,她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也不會讀唇語,那句話卻明晰落進心裡,不是她聽到的,看到的,而是從那抹笑中感受到的。
“我們終於可以單獨相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