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1 / 1)

轟——

地麵猛然震顫起來,林葉沙沙急響,河水翻騰四濺,拱橋搖搖欲墜勉強接連兩岸。

對岸古林靜寂如常,此岸卻是一番天翻地覆,耳中遍布使人暈眩的嗡鳴聲,視線中萬物都化作朦朧虛影揺顫不止。

“啊啊啊啊啊——!”

闕將離身後那人連忙拉住他,躲在他身後不敢動彈。

這是一陣極劇烈的震動,似是什麼龐然巨物倒塌的動靜,又似靈器動搖產生的波動,如此猛烈,為泠完全招架不住,險些跌倒,赤羽小鳥受了驚,飛離她的肩頭急躁地飛旋著。

驚天的震動裡,她看見闕將離一動不動地仰著頭,望進昏黑的暗色。

“果然。”

須臾,動靜平息,一切隻發生在瞬息之間,震動已然消散,劇烈的餘震卻留在心裡揮之不去,心臟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

“怪物!怪物!又是他乾的!又是他乾的!”

躲在闕將離身後的人忽然嘶吼起來,猛地推了闕將離一把,而後踉蹌著跑進林中,不見了蹤影。

闕將離像是失了神,方才被他那麼一推,險些向前跌去。

他一直仰著頭,望向一個方向。

為泠跟著看過去,昏昏暗色裡,星星點點的光浮在林梢,而後蔓延開來,連成一片熠熠閃動的光海。

起火了。

雪色的焰火,就像一場雪覆在梢頭。

“發生了什麼?”

雪色焰火落進他眼,渺小得微不可見,似乎經風一吹就會平息。

火光染白天際,照滅所有暗色,天地亮如白晝。

“那裡是白義林,燃燒的是白義壇中的長明聖火,他破壞了白義壇。”

*

雪光粼粼,碎石儘落。

人群慌張地跑來跑去,零零散散圍住一方廢墟,墟中對立二人,一人直直立著,肩上棲著一隻藍羽小鳥。

與他對立之人是位渾身雪色的老叟,眉眼唇皆是雪色,蓄著長長的胡須和眉毛,手杵拐杖,滿臉怒容。

小鳥的主人身前是座聖壇,壇中聖水浮流,本是清透至潔的水色,卻滲進了絲絲縷縷烏黑的血,壇邊地麵之上亦然浮動著黑血,繚繞不散,黑血裡跪滿雪衣神侍,皆死死垂著頭顫抖不止。

“擅斷青絲,此乃不孝!偷折聖果,此乃不敬!卻拒聖沐,此乃不潔!

“夫發者,父母所賜,承天地之精華,蘊血脈之綿延。擅斷之,猶斷父母之心脈,不孝之大者也!父母生汝養汝,發膚受之,豈容輕棄!此罪一也!

“聖果者,神聖之物,禁之以保民生,守之以維秩序。偷摘之,乃犯聖道,不敬之甚者也!天地有定規,萬物有序,豈容私欲亂之!此罪二也!

“聖沐者,滌儘塵埃,洗淨罪孽。拒之,則身心不潔,靈魂蒙塵。聖水在前,而不願沐浴,此乃不潔之至者也!人身需潔,心亦需淨,豈容汙垢存焉?此罪三也!

“三罪並罰,你認麼?縱你是赤闌血脈,貴為少君,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天際雪火燒得嘹亮,空氣炙熱難捱,人影四處閃動亂成一團,在老叟怒意沸騰的目光裡,小鳥的主人歪了歪頭,滿臉純粹的疑惑。

“這些是罪?”

“事到如今你竟還不知悔改,你可知偷折聖果是重罪!這次可無人再能護你!”

這次可無人再能護你。

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叫這次——”

“聖女大人。”

廢墟外走動的人群不知何時已然停下,齊齊向著一個方向欠身。

絲絲透骨的寒撕裂浮動的熱氣襲來,將擾人的熱意點點融化,沉悶的天地疏漸清爽。

漫天耀目的雪光一瞬熄滅,化作指尖一點雪白星火。

星火明處,一道雪影揉開重重暗霧靜立碎石之中,雪色衣衫無風而動,眉唇皆是雪白,纖長的雪色睫羽之下鑲著一雙銀白的瞳,肌膚幾近慘白,看不見絲毫血色,雖如此卻不覺僵硬死氣,倒覺一種詭異的莊嚴美,像一朵綻放在荒山裡的曇。

白義族族長,赤闌聖女,神吟桑。

雪色裙裾拂過瓷白玉階,所過之處,黑血儘散,濁塵儘消,最後停於聖壇之前。

聚著聖火的指尖輕點水麵,熊熊焰火立時自水下迸出,迅速燒滿整方壇池,燒淨水中汙血。四散倒塌的碎石浮空而起,一點一點拚湊相連,廢墟在頃刻之間複原回一座聖殿。

人群騷亂聲響平息,此間一片靜寂。

老叟忙欠身行禮。“聖女大人。”

“聖火異動,發生了什麼?”

老叟似是無奈地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正將開腔。

“是我。”

桃衫掀開,露出一截小臂,白皙的肌膚上森黑的血管赫然入目,修長的手指撫上血管,輕輕描摹。

“聖水對我沒有用,很奇怪。”

那雙眼一眨不眨,定定看著那片森黑之色,眼中沒有絲毫情緒。

“為什麼會沒有用呢?為什麼洗不掉?”

指尖凝出靈力,嘗試將黑血縷縷磨掉,卻怎麼也磨不掉。“好醜。”

“聖水可淨化萬物,即便是虹咒汙毒也能滌淨。”

老叟已經用儘渾身解數壓低了話中情緒,勉強才平靜說出,聽起來卻仍有怒意。

“出現此種狀況,隻有一種解釋,是你魂靈不潔,無法使聖水發揮作用!”

“不潔?”

這二字似是什麼晦澀難懂的生僻詞,凝在他的麵上久久揮之不去,他沒有蹙眉,卻是滿眼的疑惑不解。

不潔。

不知為何,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忽然壓在心頭,悶悶的。

他這是怎麼了?

這是什麼?

為什麼聽到這兩個字,心裡忽然有些……難受?

是這樣形容嗎?他不知道。

“的確不潔。”

神吟桑抬手自聖壇上一掃,聖火熄滅,轉歸一池澄澈的聖水。

“請少君將手伸進聖水中。”

他依言伸手探進水中,方探進的一霎,手指立時僵直不能動彈,血液順著血管像針般遊走,疼痛深入骨髓。

他沒有絲毫感到痛苦的表現,隻看著肌膚上浮散的黑氣,水中靈力滲來,隻浮在肌膚表層無法深入,像是被什麼東西阻隔在外。

“少君體內早有虹咒積毒,積蓄已久很難驅除,而今再添,毒意融合加固,聖水已無法滌淨,所以轉燃成聖火,但聖火依舊無法驅除,因此便造成聖火異動。”

早有虹咒積毒。

不停繚繞的黑氣在眼中凍結,耳際不住回響這句話,其餘聲音再難聽見。

怎麼會?

“我明明是第一次穿破虹咒,怎會有積毒?”

他沒有在問他們,而是在問自己。

其實他早就知道體內有某種積毒,卻不知是虹咒的毒,若中虹咒之毒,最明顯的表現便是血管變黑,但在此次穿破虹咒之前,他的血管從未變黑過,他也沒有感到過任何不適。

除了那個時候。

竟然是虹咒積毒嗎?他是何時中的?完全記不起來。

他很少回憶,記憶對他來說毫無用處,有些東西是不用記憶的,會在每一個時刻自然流露。

他沒有回憶的習慣,對自己的記憶也很陌生,但他清楚知道,自己是第一次中虹咒之毒。

積毒麼?

有就有吧。

有什麼影響呢?

隻不過在那個時候有些麻煩罷了,而那個時候是誰也看不見的,她也不會看見。

他絕不會讓她看見他那副醜陋的模樣。

“既然聖水無法驅除,那邑羅池的水呢?”

“邑羅池是處刑之地,你即要去,是認罪了麼?”

“認什麼罪?”

“你!”

老叟氣急,險些喘不上氣,死死攥緊拐杖深深呼吸起來。

“邑羅池的水無法滌淨虹咒之毒。”

眨動的雪色眼睫下,那雙銀白的瞳裡蘊著他很熟悉的冷色,那似乎是他總在闕流階上感受到的東西,似是有些不同,又似乎一模一樣,他辨不清。

“若想完全滌淨虹咒之毒,隻能靠設咒之人解開,白義林虹咒設咒之人已逝,此毒已無人可解。”

不能解。

“那我要一直這麼醜下去麼?”

心裡忽然有些不舒服,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情緒,他隻知道,在此時這種狀況中,他是笑不出來的。

“邑羅水無法徹底驅除虹咒之毒,隻能滌淨血管表麵的痕跡。”

那股不舒服的情緒消散了,他不受控製地笑了起來。

“那便足夠了。”

隻要把這些醜陋的痕跡除掉就行。

隻要不會一直這麼醜下去就行。

“邑羅水雖能洗淨肉身之上的痕跡,但會加重虹咒之毒的積壓,少君確定要這麼做嗎?”

積毒加深?

是有些難辦啊。

若是積毒加深,那個時候的到來就會提前吧,他醜陋的樣子就會提前。

但那又怎樣呢?

隻要現在的他是好看的,就足夠了。

他是不會讓她見到那副樣子的,他隻會讓她見到他永遠乾淨美好的模樣。

“我確定。

“現在就去受刑吧,我想快點見她。”

快點乾淨美好地見她。

在那副樣子還沒到來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