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誰?將離呢?”
來人的眉頭擰成一團,滿眼的戒備,他警惕地向後退了幾步。
棲在為泠肩頭的赤羽小鳥不知怎麼了,一見到他便瘋狂撲棱起來,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他被突然響起的鳥鳴嚇了一跳,立時踉蹌著向後退,慌亂之中摸到了橋欄,便將身子整個掛在橋欄上,勉強沒有滾下拱橋。
他的眼睛死死釘在赤羽小鳥上。“你……你不是死了嗎?”
小鳥厲聲刺鳴一聲,猛地撲向他。
“啊啊啊啊——!滾開!滾開!”
兩隻手胡亂揮舞著,想要擊退小鳥卻被它靈活躲開,小鳥高高躍起使勁啄了他一下,他閃避不及跌下了拱橋。
“怪物……怪物……怪物養的怪物!”
小鳥還將攻向他,卻聽為泠念了一道古語咒,立時平息下來。
為泠伸出手,繼續念著,小鳥安靜下來乖乖棲停於她的手心,為泠摸了摸它的小腦袋以示安撫,而後將它送上肩頭。
“你認識那個怪物是不是?你們……你們都是怪物!怪物都該去死!”
癱坐在黑暗裡的人嘶吼著,肢體忽然開始奇怪地扭動,以一種非常詭異的姿態站了起來,像得了怪病般怪異地抽搐著。
黑暗裡有什麼東西在蠕動,漸漸逼近他。
不對,是從他身上長出的。
哢嚓——
他的身子像斷了般下折,似乎是向後,又似乎是向前,看不清,數根怪異的東西從他身上伸出,舞動起來,依稀可聞奇怪的黏膩之聲。
他含糊不清地開始說話,像含著一口水般閉塞不清,聲調極高像在嘶吼,刺耳至極。
突然安靜。
他陡然撲來,速度之快隻看見一團虛影。
唰啦——!
數道銀光死死縛住他的身子,迫使他滯停在空中。
為泠抬起左手,銀鏈在指間遊走,她輕輕動了動手指,他便立時跌了下去,被銀鏈捆著癱在橋上不能動彈。那些奇怪蠕動的東西不見了,隻有一團黑霧緊裹在他身上,他已然沒有了人形,就像一團蠶蛹。
哢嚓——
糟了。
轟——!
整座拱橋猛然塌陷,裂成數顆巨石砸落湖中,激起大片浪花,天地一片震顫。
為泠一躍而起,扯著被捆之人上了岸。
嘩啦——!
有什麼東西破河而出,卷著大片波濤襲來,視線忽失,為泠抬手一揮,漫天銀光爆開,水流被割成一場淅淅瀝瀝的雨,雨勢尚未形成,那東西便縮回了河底,拱橋再次出現。
一切在瞬息間恢複如常,似乎方才一切隻是幻覺。
這是……怎麼回事?
那是什麼?
為泠默了一瞬,看向腳邊被銀鏈縛著的人,他僵著身子一動不動。
有點奇怪。
他此時的氣息很像——
“叔君,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一人自暗中走來,不急不緩,衣袂獵獵作響。
為泠的身子隱在黑暗裡,他看不清她的麵容,她卻能辨清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上,他在對她說話。
“我讓你等我,你怎麼亂跑呢?”
他停在為泠跟前,察覺到她腳邊有團暗影。“你的病是不是又發作了,又誤傷無辜的人了。”
銀鏈已然消逝,那團黑霧也消散了,而今在為泠腳邊的是一道正常人影。
“這可是他的穆流啊,你怎麼能不小心傷了她呢。”
來人彎下腰,向那道癱坐的人影伸出手。“讓姑娘受苦了,還請姑娘——”
伸出的手凝在半空。“叔君?”
他抬頭來看為泠,麵上些許意外。
手被猛然攥住,癱坐的人直起身,拉著他向後退了幾步。“彆……彆靠近她!她和他一樣,都是怪物,怪物!”
他扒掉他的手,走近為泠,手中幻出一團火焰,照滅了沉沉暗色。
火光鋪在為泠臉上,抹出她臉上所有線條和棱角,照亮了那雙眼睛,焰火在她眼中愈演愈烈,像團在荒原裡野蠻燃燒的孤火。
他愣了一下,俄而便恢複如常。“抱歉,讓姑娘受驚了。”
暈紅的火光灑在他臉上,很有少年稚氣的長相,眉宇間意氣難掩,雙眼透若琉璃,心中好像藏著什麼生命力極強的小獸,看人的眼神像火焰般熱烈,華冠高束馬尾,銀線編就抹額嵌入發間,額間綴顆水藍色寶石,像滴淚。
“我是闕將離。”
闕將離,赤闌五少君,昱公子同父異母的弟弟。
“你就是他的穆流嗎?”
他直直盯著她的眼睛。
那是一種和昱公子完全不同的眼神。
並不是昱公子那般純澈毫無目的極單純的注視,而是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探尋,帶有極強的目的性和侵略性,似乎定要找到他想要的東西才肯罷休。
“叔君沒有傷到姑娘吧。”
肯定句。
當然沒有傷到她。
他也明白。
“叔君身體有疾,無故發作總誤傷他人,我和他不小心走散了,我擔心他又會誤傷他人,急忙來尋他。”
他的目光依舊凝在她眼睛上。“好在姑娘已經化險為夷,我還錯將叔君認成了姑娘,還請姑娘見諒。”
“將離,我們該走了,你帶我出來太久了!我都說了我不想來這裡!你還要帶我來!”
身後的人不停拽著他的身子,嘴裡念念叨叨吵鬨至極,他像被釘在原地般一動不動,吵鬨聲裡是他一字一句吐出極其明晰的聲音。
“你是他唯一選定的勝者。”
又是這樣的說法。
“為什麼這樣說?”
“你不知道麼?他竟然什麼也沒有和你說?我還以為你會是對他而言不同的人。”
不是嘲諷,他的臉上沒有諷刺,反而是疑惑。“他真的什麼也沒有說?”
很奇怪。
赤闌族上古血脈所有人都沒有心,天生無情,沒有情緒,即便是麵對昱公子,為泠也隻感覺到他隻有一種情緒——喜,除此之外,她在他身上感覺不到任何情緒和感情。
那日,麵對與他同父同母的妹妹滄俟晞,為泠也沒有從他身上感覺到任何對至親之人該有的情感羈絆,滄俟晞對他也是如此,雖有血緣關係,但兩人對案而坐,就像陌生人般感覺不到任何親近。
而今,在她眼前的闕將離,她能感覺到他有一種極強烈的情緒,她說不清那是什麼,很奇怪的情緒,似乎是像恨一般濃烈的負麵情緒,卻又不是,實際上複雜得多,不單單是恨,還有什麼她完全不能體會到的東西。
就像一團打結的鐵絲嵌在心裡,刮擦著他所有的血肉和神經,讓他痛苦難捱,可他解不開,也表達不出來,隻能任由它留在那裡,任由痛苦繼續。
這是提到昱公子起,他產生的情緒。
昱公子較他年長許多,按照規矩,他理應稱他為兄長,但他並沒有,而是一直以“他”來指代。
他對昱公子不僅有著很奇怪的情緒,還有一種感情,從他的話語裡能感覺到那並不是親情,而是更複雜的東西。
他凝默半晌,側首望向對岸森森古林,火光從他眼中逝去,他的麵容消隱在黑暗裡。
“穆流試練秘境需精心構造,常要一個月之久,我們所有人都在精心構造,隻有他沒有這麼做,他隻隨手建構了一個秘境,很簡單很敷衍,沒有任何規則,沒有人破除過。
“若是無人破除,便無人獲勝,無法被選上,就要重新試練重新挑選,他不想重頭再來,於是便設定秘境到一定程度自行破除,破除之後舉行比試,但他從未選過比試中的勝者,總是在敗者中隨手挑選一個。
“父君因此責罰他,用上各類赤闌極刑也沒有讓他改變,於是便定下固定的懲罰,每每選完穆流他都要去化勉台領罰,即便總是背著一身血肉模糊的傷,行動不便,寢食難安,他也沒有任何屈服的表現,依舊我行我素。”
為泠看不清他的神容,他沒有眨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對岸古林,像是在看樹,又像是在看什麼彆的東西。語氣很平靜,像是有意壓製的平靜,又像是被迫屈從的平靜。
“但這次,他選了你,父君告訴我,你是他此次試練的勝者,唯一破除秘境的人。我知道,這次的他依舊沒有改變,依舊我行我素,順心而為選了你。”
他側首看來,眼神很奇怪。“我很好奇,他為什麼會選你?
“一個從不遵守規矩的人,有朝一日竟會屈從規矩選了一個人。”
聽起來,好像在說——
一個從不屈從束縛的人,有朝一日竟會甘願套上枷鎖選擇一個人。
所以,是他的無常和叛逆,賦予了她特殊性?
為什麼會選你?
為什麼會選我?
“你願意成為我的穆流嗎?”
那時,他沒有拋出自己的決定,沒有站在上位者的位置,高高在上告訴她——
我選你。
而是站在她的身前,和她同一個高度。
問她——
你願不願意?
願不願意選我。
他把主動權給了為泠。
不是他選她。
而是她選他。
她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呢?
他站在她眼前,身形頎長,高出她許多,他放眼看她,自是要低著頭,進行俯視。
但她看著他的那雙眼睛,那雙她從未見過,乾淨至極的雙眼,她所感受到的目光,並未來自她的上方,而是來自她的眼前,與她平齊的位置。
此時,自然還隻是平齊,平視而已。
以後可就說不準了。
“能成為昱公子的穆流,是我的榮幸,我自是願意的。”
榮幸。
這二字從她口中吐出,卻從他看向她的眼中溢出。
她再次看見了那抹笑顏,像孩子般純粹的笑顏。
好像在說——
我很開心,因為你選擇了我。
“我也很好奇,他為什麼選我。”
他沒有說話,隻盯著她的眼睛,還是那種很奇怪的眼神,到底是什麼她不得而知。
“將離!我想回去了,不要再待在這裡了,他會出來殺我的,這次我真的會死的!”
闕將離的身子被不停地拉拽,拉他那人神情慌張,警惕地盯著橋對岸的古林,闕將離任他拉著沒有反抗。
“叔君是父君的兄長,在赤闌沒有人敢傷他,即便是他隱疾發作誤傷他人,也無人敢傷他,叔君若是受傷,傷他者定要受罰,這是赤闌的規矩。”
什麼意思?
她應該守規矩任他攻擊,即便有性命之憂也不能反抗絲毫?
真可笑。
“我寧願壞了規矩成為‘罪犯’被壓上審判台,也不願守規矩死為屍體躺在這裡。”
他的眼神變得更加奇怪,並不像昱公子那般毫不掩飾容易感受,而是很複雜很晦澀的東西,她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很奇怪,隻能說奇怪,
“我知道他為什麼會選你了。”
他放下手,火焰熄滅,他們一同沉在黑暗裡,誰也看不清誰,許久的凝默之後,是他低低的,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
“你和他之前的穆流不同,和這裡的所有人都不同。
“你一定會助他在下次考核的時候取到好成績吧?
“然後,超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