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瘋了麼?竟然敢動吉鬆靈。”
沒有怒意,像是平靜的陳述,卻無端蕩開一陣威壓。
藍羽小鳥嚇得一哆嗦,棲在主人的肩頭僵身木立。
它的主人懶懶坐在石墊上,姿勢隨意,沒有任何儀態可言。
他取下鬢邊簪的花,捧在手裡把玩著,輕輕捏著雪色的花瓣,唇邊掛著一抹淺淺的笑。
他全然沒有聽三屏之內的人說話,從進殿開始,誰說的話他都沒有聽進去。
因為實在是太吵了。
吵死了。
“吉鬆靈是上古聖樹,它的安危關乎著整個赤闌的生死存亡,豈是你一時興起便可隨意摧折?”
這次,他終於聽見了。
“我沒有摧折啊,隻是摘了顆果子罷了。”
“罷了?怎麼,你還覺不過癮嗎?你還要做出什麼才肯罷休?”
“父君,息怒。”
息怒?
真好笑。
沒有怒意,息什麼?
一道頎長身影顯現在第三麵屏風上,立在闕臨深旁。“是我失職,沒有護好吉鬆靈。”
“當然是你失職,白義林的守衛都是些什麼酒囊飯袋?竟然抓不住他,讓他直接闖進去摘了聖果。”
“父君教訓的是,我定會嚴加懲治。”
“好好治治他這怪性子,越發沒有分寸,膽大潑天。”
屏上甩開一片漣漣袖影,俄而,隻餘一道身影,那道身影欠身行了個禮,邁步走出。
玄色衫影翩翩落來,有香絲絲縷縷,冷到極致的香,像陣封在冰山百年才得以放出的風,侵進鼻間一陣寒涼,讓人止不住發抖。
“你不該這麼做。”
冷冽的聲色,平靜的語調,沉穩而莊重。
小鳥挪挪爪子,將身子藏進主人發間,隻探出一隻小眼睛去看來人。
眼若瑞鳳,眉似飛劍,看人的眼神冷冷無塵,像冰雪初融般的寒,玉冠全束青絲,不餘絲毫碎發,衣衫整潔莊重,神容不怒自威,泛著不近人情的疏離,像孤立風雪裡孑然的鬆,清寒冷傲。
赤闌少主,闕流階。
他負手而立,微微俯首,向下擲來一瞥,眼底是如何也化不開的冷色。
“父君不會容忍錯誤第二次發生,你應當明白。”
“哦。”
小鳥的主人抬起頭,滿眼純然的平靜。“然後呢?然後去化勉台受釘罰,去邑羅池受鞭刑,去白義林跪荊陣,好像‘懲罰’我的方式隻有這三種了,很無聊的。”
這三種懲罰是赤闌最高的刑罰,非常人能忍受,隻對罪大惡極狂妄之徒施用。
赤闌人人聞之,無不色變膽寒,整日活得小心翼翼,提心吊膽,不敢違逆任何赤闌定下的規矩。即便是念出這三罰的名字,都像刀子般紮在心上,引來一陣劇痛。
而今,他輕飄飄說出來,就像談論天氣般尋常。
這些他都承受過。
不過如此。
皮肉之痛,到底有什麼可以稱之為“罰”的價值呢?
真奇怪。
“你摘了吉鬆靈果,做什麼?”
“釀茶。”
“釀茶做什麼?”
他細細斟酌一番,挑了一個他認為最合適的詞。
“討好她。”
“為什麼?”
“因為……”
他牽起唇角,壓不住的欣然喜色積蓄在眼底,噴薄欲出。
“我喜歡她的眼睛。”
喜歡那雙獨一無二的眼睛。
他從未見過的雙眼。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喜歡”是什麼樣的感覺,他隻知道他想看著她,想一直看著她的眼睛。
這大概就是喜歡吧,他不知道。
凝寂的天地間,隻他二人相對而立,撫襄盤旋在高空,尾羽傾灑的粼粼光色裡,他第一次看見那雙眼睛。
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雙眼,數種讓他感到陌生而危險的情思,通通融合在一起,化作一股無比磅礴如何也抵製不下的攻擊力,像利刃刺穿他的心。
他見過蓄滿淚水悲傷的眼睛,閃閃發光喜悅的眼睛,瑟縮藏匿畏懼的眼睛,唯獨沒有見過像她那樣野心勃勃極具侵略性的雙眼。
像從未被馴服桀然不可一世的野生動物,對誰都露出獠牙展現凶狠之態。
在遇見她之前,他一直覺得,人除了哭就是笑,最後不哭不笑,自出生起,他遇見的所有人,都隻有這三種表情。
即便他觸犯禁忌,摘下禁果,所迎接的也不是暴風雨,而是平靜至極沒有絲毫情緒,不哭不笑的表情,不冷不熱的話語。
所有人都是一副空殼,包括他自己。
真無趣。
但她不一樣。
看似不哭不笑平靜的表情,內裡卻翻騰著洶湧的喜悅。
對獵物的喜悅。
他看出來了,那是她表達開心的方式,唯一的方式。
張開獠牙伸出利爪,將獵物撲倒狠狠撕咬。
她說她要不顧一切代價,馴服它。
馴服他。
哪怕承萬痛受萬苦,不得善終。
如此堅毅的決心,不加掩飾的野心,還有那幾絲細微無比,還是被他查探到的惡意,都蓄積在一雙眼睛裡。
他從來沒有見過。
她長得很美,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美,每一絲容貌都精致極了,毫無瑕疵,完美至極。
精致的五官集聚一起,拚湊出毫無攻擊力的柔和容顏。
很美。
但那雙像狼般狠厲的眼睛卻離經叛道,突兀地鑲在這張溫柔的臉上,像把刀將所有精雕細琢的柔和與溫馴割得麵目全非。
似乎有人刻意將她塑造成溫和無害之態,要她屈從。
她偏不。
他在她的眼裡看到了她,堅韌不屈的她,叛逆的她,特彆的她。
他不了解她,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擁有什麼,失去什麼,在尋找什麼。
但第一次看見那雙眼睛的時候,他就斷定,那雙眼睛是獨屬於她的東西。
她說她長得很奇怪,那雙眼睛很奇怪。
怎麼會奇怪啊?
很特彆。
獨一無二,無與倫比。
讓他著迷,讓他癡狂。
他特彆喜歡。
喜歡她的眼睛,喜歡她眼裡那些他從未見過從未體會過的情思。
她不是空殼,內裡積蓄著無儘的神秘,永不枯竭的生命力。
他奢求的,希望占有的生命力。
占有?是這麼說嗎?他不知道。
他對所有詞彙的理解都很模糊,不知道潛藏在字影裡的東西。
但遇見她後,他明白了,明白了很多,理解了很多,希望掌握更多。
第一次,他這幅空殼產生了名為“好奇”的情緒,對她好奇,好奇她的一切,好奇她的內心,好奇她靈魂的出口。
他想再次看見那些情思,再次看見它們因他而起,隻屬於他。
可他不知道要怎麼做。
那便討好她吧。
於是,他摘了吉鬆靈的果子。
赤闌人人都將吉鬆靈看得那麼重要,它總該是有點用處的,而不是作為庇護神話的虛設。
一棵樹竟能關乎整個赤闌的生死存亡?
真可笑。
三十二道虹咒,聽起來似乎是很可怕的東西?不然為何人人都不敢接近白義林,即便隻是在邊緣路過也不敢。
什麼血脈中毒之苦,經絡灼燒之痛。
什麼也不是。
為什麼要懼怕皮肉之痛?
他不明白。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他就不明白。
皮肉之痛,對他來說,輕如鴻毛,薄如紙屑,不值一提。
他對疼痛早已習慣,疼痛是組成他的部分。
三十二道虹咒似彩虹般纏繞交織在一起,緊緊守護著吉鬆靈,守護著他們的神話。
他徑直穿過去,沒有做任何自衛措施。
一步一步,緩緩走向那棵樹,道道虹咒穿心裂骨,滲進肌膚,融進血脈,撕扯著每一條經絡,每一片血肉,他能聽見骨頭碎裂,經脈崩斷的聲音。
但那又怎樣?
他沒有任何感覺,一點也不痛。
有什麼可痛的呢?
他最介意最擔心的,是那些凝滯在血管裡烏黑肮臟的東西。
留在身上,醜死了。
他不想讓她看見他醜陋肮臟的樣子,他不想她看向他的眼裡出現鄙夷厭惡的神色。
赤闌人人都重重放在心上的吉鬆靈果,被他輕輕摘下,他親手將他們的信仰和寄托碾成渣,釀成液,雙手捧著獻給她。
他希望再次看見那些情思。
那些因他而起,隻屬於他,被死死盯著視為獵物般重視的感覺。
他願意被她馴服,被她壓在身下狠狠撕咬,撕裂他的皮肉,啃碎他的骨頭,讓他徹徹底底屬於她,隻屬於她。
他願意啊。
非常願意。
可它們沒有出現。
那顆果子難吃至極。
他沒有感到失望,隻感到荒謬,可笑。
被所有人視若珍寶高高捧起的吉鬆靈,他們神聖的信仰,生命的寄托,竟會是如此低劣無用之物。
連滿足人的口腹之欲都不能做到,算什麼聖果,算什麼捧在心裡的聖物。
果然,隻能靠他自己。
靠他自己讓那些情思再次為他綻放,但在那之前,他想讓那雙眼睛隻屬於他,隻看著他。
眼裡永遠隻有他一個人。
該怎麼做呢?
從前的他或許不知道,可現在的他知道。
她教給他的。
她割開自己的手腕,以鮮血吸引撫襄,以自己吸引獵物。
很獨特的方式,他從來沒有見過。
他喜歡,他也要用自己去吸引她。
他會一直掛著笑臉麵對她。
笑是他目前唯一能掌控的,與以往的他完全不同的表情。
他從來不笑,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怎麼笑,從來沒有感到過開心。
但那天,在看見她的眼睛,捕捉到那些他從未見過的情思時,他很開心,開心死了。
他第一次體會到開心的感覺,就像陷進鋪滿鮮花的雲海裡,身下是柔軟的雲,鼻間是沁脾的花香,很獨特,很舒服,他想一直嗅著花香躺下去,一直持續下去。
人在開心的時候會做什麼呢?
應該是笑吧。
他牽起唇角,露出笑。
他以為會很生澀僵硬,沒想到異常輕易自然。
原來笑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啊。
在沒有找到比笑更簡單更好掌控的表情前,他會一直笑著麵對她,笑著吸引她。
勾引她。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說過他長得極漂亮,有著這世間最美的皮囊,沒有人比得上他,隻輕瞥他一眼,都會立時被他吸引,被困進那張臉編織的美麗陷阱。
他從來不覺得這是一種稱讚。
稱讚隻存在於有用之物。
漂亮有什麼用呢?
他一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現在他依舊不知道,但很想知道。
很想知道,他的漂亮,他的臉,在她這裡有沒有用處。
他能不能憑這張臉去吸引她。
他不知道,但很想試一試。
他會好好養護這張臉,這張皮,永遠漂漂亮亮地麵對她,誘她跌進他的陷阱,徹底占有那雙眼睛,占有她。
像小偷一樣溜進她那副被捏造的軀殼中,探索一切她不為人知的秘密,獲知她擁有什麼,失去什麼,在尋找什麼。
在伊華原裡,她離開之後,滄俟晞問他,他似乎並不知道她是誰,他為何不問呢?
他難道不好奇嗎?
怎麼會不好奇呢。
好奇死了。
但他不想問,不想聽她講述,他隻想自己去尋找她是誰,他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耳朵去聽,心去感受。
他要自己主動尋找,而不是被動聽她講述。在沒有弄清她是誰之前,他絕不會輕易被她馴服。
絕不會告訴她,他是誰。
絕不會。
“你該如何向父君交代,你自行決定。”
“按你們的規矩便是了。”
“規矩?你何時守過規矩?”
衣衫虛影疏漸淡化,烏黑的血管漸顯,幻衣術快失效了,若是失效,便又要重新施展。
對彆人來說,施展幻衣術是件很容易的事,可之於他,卻是最麻煩最耗費時間的事。
他身上有很多東西都要處理。
他不想浪費時間,浪費任何可以和她相處的時間。
這次就破天荒守守規矩。
“我要去邑羅池受鞭刑。”
用邑羅池的水洗淨血管裡的汙毒,穿上那件他最喜歡的衣裳,乾淨美好,笑著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