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彆(1 / 1)

耀陽高照的春境裡,下起淅淅瀝瀝的雨。

少女坐在案邊,卷著一身水汽,神容略顯狼狽,濕漉漉的發,淌下微涼的雨滴。

一雙杏眼大大睜著,眨也不眨地看著為泠,直勾勾地,像好奇的小貓,沒有惡意。

“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她的目光仍舊釘在為泠臉上。“不聞中不在,我迷路了,不小心踩進陣裡,被傳送到了這裡。”

一字一句,像吐石子般說著,聲調平平 ,不帶任何情緒,不帶任何感情。

“你在看什麼?”

溫溫的聲色在耳邊響起,又一道目光落來,定在為泠臉上。

兩道目光都是如出一轍的純澈乾淨,淡淡的情緒,天真若孩童般純然的神情。

“不一樣……有點不一樣。”

“不一樣?”

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

不用明說,為泠也心知肚明。

她的臉,不一樣。

那是一張很有辨識度的臉,隻一眼便深入人心,像刀子自眼上劃過,留下一道久久不愈,無比醒目的痕。

眼若丹鳳,眉如彎月,眉眼間蘊著清清的冷色,五官極其精致,完美得像被人用刻刀一筆一劃雕刻而出,單單撇上一眼,會覺些許柔和的冷,淡淡的,沒有攻擊力。

可細看,卻能看見她眼中奪目的狠勁,是與整張臉所拚湊出的柔和全然不同的韌勁,像野狼般積蓄著可怕的攻擊性。

一個人身上竟會有如此全然不同的反差,看似柔和,實則強硬,實是令人印象深刻。

除此之外,其實也讓人感到——

“很奇怪吧。”

為泠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狠勁,麵容上的反差悄然消逝,整張臉回歸柔和之態。

她厭惡這張臉,厭惡這些一刀一刀雕刻出的柔和,捏造的溫馴。

這具身體,隻有這雙眼睛屬於她。

一雙嵌在虛假軀殼裡的眼睛,被迫屈從偽造的柔和假象,就像將一把火扔在漫天大雪裡,要它開出雪花,要它融化,而不是燃燒。

可它偏要燃燒。

但再如何燃燒,也經不住漫天風雪,隻要它停止掙紮,就會熄滅得徹徹底底,被雪掩埋。

在那裡,它不是主體,隻是萬千雪粒裡不起眼的一點星火,很難被發現。可它偏要被發現,偏要鬥爭,引得雪野翻騰,火也燒得嘹亮,成為一團不是火也不是雪,奇形怪狀的東西。

不是奇怪,又是什麼呢?

“我長得,很奇怪。”

“很特彆。”

咚——

心跳一停。

特彆。

像是幻聽,她覺得是幻聽,希望是幻聽。

她下意識去看說話的人,緩緩地,小心翼翼偏過頭。

對上一雙純澈乾淨的眼。

“你長得,很特彆。”

不是幻聽。

不是玩笑。

也不是誇讚。

真心實意的,他向她毫無保留流露出來的——

陳述。

這是事實。

對他來說,存在於她身上的事實。

目光遙遙相觸,距離不近,卻讓人無端覺得親密。

她有一瞬的退縮。

為什麼?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移開眼,怔怔望向亭外瀟瀟風雨,她聽不見雨聲。

特彆……嗎?

“我不知道怎麼說,哥哥說的對,很特彆。”

特彆。

好陌生的兩個字。

她細細放在心裡咀嚼,輕輕撚在指尖。

從來沒有人這麼說過。

“我是滄俟晞。”

“我喜歡你。”少女眨動著微濕的眼睫,麵上是極認真的神色。“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不過是問詢名字罷了,卻如此莊重,好像一個人的名字,是很重要的東西。

為泠從不覺得姓甚名誰有多重要。

於她而言,這些不過是無關緊要的符號罷了,虛虛套在身上,隨時都能摘掉,沒有任何用處。

她有很多名字,有很多符號。

微啟雙唇,卻又說不出口。

她不知道她在猶豫什麼。

從前無關緊要,隨口便能吐出的符號,如今卻如鯁在喉,怎麼也說不來。

“忘了從前的你吧,從始至終,你都是我的阿舒啊,現在的你,是為泠,但你永遠都是我的阿舒。”

有什麼可猶豫的。

“我叫為泠。”

“為泠?是什麼樣的兩個字呀?”

為泠牽過滄俟晞的手,在她手心一筆一劃寫下這兩字,字形點點閃光。

“原來是這個泠呀,我還以為和哥哥一樣。”

和他一樣?

為泠撇眼去看對案的少年,冷不丁對上他的眼睛,他一直在看她,目光始終沒有移開過。

那是一種很……特彆的眼神。

像小動物般沒有任何攻擊力,純真清澈的眼神,被那樣的目光關注著,全然沒有任何不適,反而很舒服。

即便對視,他也沒有慌張移開視線,從容地看著她。

於他而言,於她而言,注視不是冒犯。

他沒有告訴她,他的名字。

她不知道他叫什麼,他是誰。

他也不知道她叫什麼,她是誰。

他沒有過問,從始至終,關於她的一切,他都沒有過問。

很奇怪的親近。

為招待她,不惜擅闖聖地摘下禁果,即便承受著非人痛楚也沒有絲毫訴苦求憐的表現,很平靜,很純真,很……

特彆的純真。

“哥哥,你為什麼總是在笑啊?”

“因為我很開心。”

“開心?”

兩道目光交錯相連,一道目光悠悠垂下,默了很久。

“開心是什麼樣的感覺?”

滄俟晞抬起手,食指和中指分彆貼上兩邊唇角,輕輕地。“開心就會笑嗎?笑又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不會笑,不知道怎樣才是開心,我似乎從來沒有感到過開心。”

很低很低的聲音,沒有情緒,沒有感情,隻不過是聲調低些罷了,低得險些被漸急的雨聲掩埋。

若是不細聽,全然聽不清這句話,隻有耳邊喃喃不清像風一般的低語。

為泠不用細聽,這句話也明晰地落進耳中,落進心裡。

她當然不會開心,不會笑,甚至不會哭。

因為她根本沒有心。

赤闌族上古血脈,所有人都沒有心。

蒙蒙雨簾被猛然撕裂,深沉的黑壓將而下。

冰冷的水淌過四肢,牽動著發絲四散浮流,冷意縷縷滲入肌膚,驅散著體內經久不散的麻木。

浮在水裡許久,終於聽到一陣步音。

身子被抱起,凝重的流水脫離衣衫,滑落發絲,耳際嘩啦作響。

他伸出手替她理了理濕淋淋的發,拂掉滯留在臉上的水珠,很輕柔的擁抱,像捧著一件稀世珍寶。

一隻從來都不聽話,隨時都會逃離的籠中鳥,用美玉精心雕刻出的鳥。

他總是輕輕地抱著她,不會用力箍住她的身子,他不怕她會逃離,因為她根本動不了。

“睡得好嗎?我的阿舒。”

睡?

他明知道,從那天開始,她一次覺也沒有睡過,一次夢也沒有做過,一次機會也沒有給他。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哦,我已經知道該如何讓她醒過來了。”

耳畔有溫熱的吐息,故作神秘般壓得低低的。

“用心可以讓她醒過來。

“赤闌族上古血脈之子的心。”

冰涼的手撫上她的脖頸,似在安撫般輕輕摩挲。

總是在安撫。

他到底在安撫什麼?

“赤闌族上古血脈,天生無心,天性無情,若生情便生心。隻要拿到這顆心,她就能醒過來了。

“這是赤闌的秘密,現在我將它告訴你,可就是屬於我們之間的秘密了哦。

“你會去做的,對嗎?她醒來,就是你醒來啊。”

她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呢?

她沒有回答。

她當然會去做,當然會讓“她”蘇醒。

隻有“她”醒了,她才能殺了他啊。

“笑是什麼樣的感覺?”

滄俟晞麵無表情,無論如何查探,在她的臉上都找不到任何有關“情”的蹤跡。

所謂無情,便是沒有自我的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和他人建立的三情——友情、親情、愛情。

沒有情緒,沒有同理心,更不會共情。

這是所有赤闌族上古血脈之子的共性,從那個人口中說出的共性,他所謂的共性。

滄俟晞。

赤闌年歲最小的少君,還未成年,不過少年,昱公子同父同母的妹妹。

她和他是一樣的,一樣的無情。

她不會笑,可他卻一直在笑。

那是一種毫無破綻,純然無害的笑容,不是偽裝,而是真心實意的笑。

他有“喜”這種情緒。

是因為泠而起,還是因他人,她不得而知。

那有什麼關係呢?

她根本不需要知道,她隻需讓他生出餘下的九情便可。

讓他生心便可。

“開心不一定就會笑,笑不是表達開心唯一的方式。”

“那怎樣才會開心,怎樣才能笑呢?”

為泠看向對案之人,沒有牽起唇角,唇上沒有笑意,眉眼沒有彎,眼底卻無端蘊著一池喜色。

她其實也不會笑。

她早就忘了開心的感覺,早就忘了發自內心笑起來的感覺。

更多的時候,她麵無表情,她隻會用那雙眼睛表達自己,因為那是唯一屬於她的東西。

“我想,昱公子可以回答你。”

“哥哥?”

滄俟晞看向對案之人,他唇上的笑意已然消散。

他直直盯著為泠的眼睛,像入迷般緊緊盯著,是一種毫不掩飾的捕捉。

少間,笑顏在他臉上次第綻開,先是他看向她的眼,而後是那雙若塗朱的唇。

“你願意和我一同住在七鹿水幽嗎?”

*

出來時,天色還是一片昏黑,沒有月亮,一片沉然壓抑的黑。

為泠站在拱橋上,沒有舉燈,赤羽小鳥棲停在她的肩頭,她的身子全然消融在黑暗裡。

橋下,森森樹影間,昏黑陰影裡,融著一道玄色暗影。

“主人生氣了。

“你的花有花瓣凋零,你做了什麼?”

凋零。

為泠抬起手,覆上心臟的位置,有心跳。

“你不能對他生情,絕不能。”

“很奇怪對吧。我長得,很奇怪。”

“很特彆。”

特彆。

原來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就可以讓她產生波動,導致花瓣凋零麼?

她竟如此脆弱。

“我做什麼,需要和你報備嗎?”

“主人需要知道。”

“那你就讓他親自——”

“將離!”

流穹的身影一瞬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暗影。

他快步走上拱橋,年歲較長憔悴至極,身形乾瘦,麵頰凹陷,頭發稀疏花白,一副飽經風霜的滄桑。

神族的頭發不受壽命影響,隻有魂極絡受損才會變白。

“將離,你去哪了?你怎麼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

拱橋坡度不大,他走得卻磕磕絆絆,每走一步都很費力。

“你不知道這裡是那臭小子的地盤嗎?你忘了他以前是怎麼折磨我的嗎?我差點被他殺了!你還帶我來——”

他停在為泠身前,看清了她的麵容,一瞬怔愣,轉而無措起來,眉頭揪成一團。

“你……你是誰?將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