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陽高照的春境裡,下起淅淅瀝瀝的雨。
少女坐在案邊,卷著一身水汽,神容略顯狼狽,濕漉漉的發,淌下微涼的雨滴。
一雙杏眼大大睜著,眨也不眨地看著為泠,直勾勾地,像好奇的小貓,沒有惡意。
“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她的目光仍舊釘在為泠臉上。“不聞中不在,我迷路了,不小心踩進陣裡,被傳送到了這裡。”
一字一句,像吐石子般說著,聲調平平 ,不帶任何情緒,不帶任何感情。
“你在看什麼?”
溫溫的聲色在耳邊響起,又一道目光落來,定在為泠臉上。
兩道目光都是如出一轍的純澈乾淨,淡淡的情緒,天真若孩童般純然的神情。
“不一樣……有點不一樣。”
“不一樣?”
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
不用明說,為泠也心知肚明。
她的臉,不一樣。
那是一張很有辨識度的臉,隻一眼便深入人心,像刀子自眼上劃過,留下一道久久不愈,無比醒目的痕。
眼若丹鳳,眉如彎月,眉眼間蘊著清清的冷色,五官極其精致,完美得像被人用刻刀一筆一劃雕刻而出,單單撇上一眼,會覺些許柔和的冷,淡淡的,沒有攻擊力。
可細看,卻能看見她眼中奪目的狠勁,是與整張臉所拚湊出的柔和全然不同的韌勁,像野狼般積蓄著可怕的攻擊性。
一個人身上竟會有如此全然不同的反差,看似柔和,實則強硬,實是令人印象深刻。
除此之外,其實也讓人感到——
“很奇怪吧。”
為泠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狠勁,麵容上的反差悄然消逝,整張臉回歸柔和之態。
她厭惡這張臉,厭惡這些一刀一刀雕刻出的柔和,捏造的溫馴。
這具身體,隻有這雙眼睛屬於她。
一雙嵌在虛假軀殼裡的眼睛,被迫屈從偽造的柔和假象,就像將一把火扔在漫天大雪裡,要它開出雪花,要它融化,而不是燃燒。
可它偏要燃燒。
但再如何燃燒,也經不住漫天風雪,隻要它停止掙紮,就會熄滅得徹徹底底,被雪掩埋。
在那裡,它不是主體,隻是萬千雪粒裡不起眼的一點星火,很難被發現。可它偏要被發現,偏要鬥爭,引得雪野翻騰,火也燒得嘹亮,成為一團不是火也不是雪,奇形怪狀的東西。
不是奇怪,又是什麼呢?
“我長得,很奇怪。”
“很特彆。”
咚——
心跳一停。
特彆。
像是幻聽,她覺得是幻聽,希望是幻聽。
她下意識去看說話的人,緩緩地,小心翼翼偏過頭。
對上一雙純澈乾淨的眼。
“你長得,很特彆。”
不是幻聽。
不是玩笑。
也不是誇讚。
真心實意的,他向她毫無保留流露出來的——
陳述。
這是事實。
對他來說,存在於她身上的事實。
目光遙遙相觸,距離不近,卻讓人無端覺得親密。
她有一瞬的退縮。
為什麼?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移開眼,怔怔望向亭外瀟瀟風雨,她聽不見雨聲。
特彆……嗎?
“我不知道怎麼說,哥哥說的對,很特彆。”
特彆。
好陌生的兩個字。
她細細放在心裡咀嚼,輕輕撚在指尖。
從來沒有人這麼說過。
“我是滄俟晞。”
“我喜歡你。”少女眨動著微濕的眼睫,麵上是極認真的神色。“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不過是問詢名字罷了,卻如此莊重,好像一個人的名字,是很重要的東西。
為泠從不覺得姓甚名誰有多重要。
於她而言,這些不過是無關緊要的符號罷了,虛虛套在身上,隨時都能摘掉,沒有任何用處。
她有很多名字,有很多符號。
微啟雙唇,卻又說不出口。
她不知道她在猶豫什麼。
從前無關緊要,隨口便能吐出的符號,如今卻如鯁在喉,怎麼也說不來。
“忘了從前的你吧,從始至終,你都是我的阿舒啊,現在的你,是為泠,但你永遠都是我的阿舒。”
有什麼可猶豫的。
“我叫為泠。”
“為泠?是什麼樣的兩個字呀?”
為泠牽過滄俟晞的手,在她手心一筆一劃寫下這兩字,字形點點閃光。
“原來是這個泠呀,我還以為和哥哥一樣。”
和他一樣?
為泠撇眼去看對案的少年,冷不丁對上他的眼睛,他一直在看她,目光始終沒有移開過。
那是一種很……特彆的眼神。
像小動物般沒有任何攻擊力,純真清澈的眼神,被那樣的目光關注著,全然沒有任何不適,反而很舒服。
即便對視,他也沒有慌張移開視線,從容地看著她。
於他而言,於她而言,注視不是冒犯。
他沒有告訴她,他的名字。
她不知道他叫什麼,他是誰。
他也不知道她叫什麼,她是誰。
他沒有過問,從始至終,關於她的一切,他都沒有過問。
很奇怪的親近。
為招待她,不惜擅闖聖地摘下禁果,即便承受著非人痛楚也沒有絲毫訴苦求憐的表現,很平靜,很純真,很……
特彆的純真。
“哥哥,你為什麼總是在笑啊?”
“因為我很開心。”
“開心?”
兩道目光交錯相連,一道目光悠悠垂下,默了很久。
“開心是什麼樣的感覺?”
滄俟晞抬起手,食指和中指分彆貼上兩邊唇角,輕輕地。“開心就會笑嗎?笑又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不會笑,不知道怎樣才是開心,我似乎從來沒有感到過開心。”
很低很低的聲音,沒有情緒,沒有感情,隻不過是聲調低些罷了,低得險些被漸急的雨聲掩埋。
若是不細聽,全然聽不清這句話,隻有耳邊喃喃不清像風一般的低語。
為泠不用細聽,這句話也明晰地落進耳中,落進心裡。
她當然不會開心,不會笑,甚至不會哭。
因為她根本沒有心。
赤闌族上古血脈,所有人都沒有心。
蒙蒙雨簾被猛然撕裂,深沉的黑壓將而下。
冰冷的水淌過四肢,牽動著發絲四散浮流,冷意縷縷滲入肌膚,驅散著體內經久不散的麻木。
浮在水裡許久,終於聽到一陣步音。
身子被抱起,凝重的流水脫離衣衫,滑落發絲,耳際嘩啦作響。
他伸出手替她理了理濕淋淋的發,拂掉滯留在臉上的水珠,很輕柔的擁抱,像捧著一件稀世珍寶。
一隻從來都不聽話,隨時都會逃離的籠中鳥,用美玉精心雕刻出的鳥。
他總是輕輕地抱著她,不會用力箍住她的身子,他不怕她會逃離,因為她根本動不了。
“睡得好嗎?我的阿舒。”
睡?
他明知道,從那天開始,她一次覺也沒有睡過,一次夢也沒有做過,一次機會也沒有給他。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哦,我已經知道該如何讓她醒過來了。”
耳畔有溫熱的吐息,故作神秘般壓得低低的。
“用心可以讓她醒過來。
“赤闌族上古血脈之子的心。”
冰涼的手撫上她的脖頸,似在安撫般輕輕摩挲。
總是在安撫。
他到底在安撫什麼?
“赤闌族上古血脈,天生無心,天性無情,若生情便生心。隻要拿到這顆心,她就能醒過來了。
“這是赤闌的秘密,現在我將它告訴你,可就是屬於我們之間的秘密了哦。
“你會去做的,對嗎?她醒來,就是你醒來啊。”
她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呢?
她沒有回答。
她當然會去做,當然會讓“她”蘇醒。
隻有“她”醒了,她才能殺了他啊。
“笑是什麼樣的感覺?”
滄俟晞麵無表情,無論如何查探,在她的臉上都找不到任何有關“情”的蹤跡。
所謂無情,便是沒有自我的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和他人建立的三情——友情、親情、愛情。
沒有情緒,沒有同理心,更不會共情。
這是所有赤闌族上古血脈之子的共性,從那個人口中說出的共性,他所謂的共性。
滄俟晞。
赤闌年歲最小的少君,還未成年,不過少年,昱公子同父同母的妹妹。
她和他是一樣的,一樣的無情。
她不會笑,可他卻一直在笑。
那是一種毫無破綻,純然無害的笑容,不是偽裝,而是真心實意的笑。
他有“喜”這種情緒。
是因為泠而起,還是因他人,她不得而知。
那有什麼關係呢?
她根本不需要知道,她隻需讓他生出餘下的九情便可。
讓他生心便可。
“開心不一定就會笑,笑不是表達開心唯一的方式。”
“那怎樣才會開心,怎樣才能笑呢?”
為泠看向對案之人,沒有牽起唇角,唇上沒有笑意,眉眼沒有彎,眼底卻無端蘊著一池喜色。
她其實也不會笑。
她早就忘了開心的感覺,早就忘了發自內心笑起來的感覺。
更多的時候,她麵無表情,她隻會用那雙眼睛表達自己,因為那是唯一屬於她的東西。
“我想,昱公子可以回答你。”
“哥哥?”
滄俟晞看向對案之人,他唇上的笑意已然消散。
他直直盯著為泠的眼睛,像入迷般緊緊盯著,是一種毫不掩飾的捕捉。
少間,笑顏在他臉上次第綻開,先是他看向她的眼,而後是那雙若塗朱的唇。
“你願意和我一同住在七鹿水幽嗎?”
*
出來時,天色還是一片昏黑,沒有月亮,一片沉然壓抑的黑。
為泠站在拱橋上,沒有舉燈,赤羽小鳥棲停在她的肩頭,她的身子全然消融在黑暗裡。
橋下,森森樹影間,昏黑陰影裡,融著一道玄色暗影。
“主人生氣了。
“你的花有花瓣凋零,你做了什麼?”
凋零。
為泠抬起手,覆上心臟的位置,有心跳。
“你不能對他生情,絕不能。”
“很奇怪對吧。我長得,很奇怪。”
“很特彆。”
特彆。
原來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就可以讓她產生波動,導致花瓣凋零麼?
她竟如此脆弱。
“我做什麼,需要和你報備嗎?”
“主人需要知道。”
“那你就讓他親自——”
“將離!”
流穹的身影一瞬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暗影。
他快步走上拱橋,年歲較長憔悴至極,身形乾瘦,麵頰凹陷,頭發稀疏花白,一副飽經風霜的滄桑。
神族的頭發不受壽命影響,隻有魂極絡受損才會變白。
“將離,你去哪了?你怎麼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
拱橋坡度不大,他走得卻磕磕絆絆,每走一步都很費力。
“你不知道這裡是那臭小子的地盤嗎?你忘了他以前是怎麼折磨我的嗎?我差點被他殺了!你還帶我來——”
他停在為泠身前,看清了她的麵容,一瞬怔愣,轉而無措起來,眉頭揪成一團。
“你……你是誰?將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