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靈火通明的右曲台,目之所及便是一片昏黑。
為泠在右曲台待了半個時辰,入台之前,還有人影往來,一出台,卻空無一人,隻有為她引路的神娥。周遭寂然無聲,沒有人聲也沒有任何動物的啼鳴。
萬物凝寂,似乎都在遵從著某種規則。
“神士,七鹿水幽已到。
“公子有令,外宮之人不得入內,小侍無法陪同神士前往,還請神士見諒。”
神娥欠身離開,隻餘為泠提燈立在原地。
眼前是座拱橋,自她腳下躍向對岸密密森森的古林,橋下湖水流淌,靜靜的,沒有任何聲音。
頭頂一片漆黑,仿佛籠著一層黑布,沒有月亮,靈火在她手中閃動,是此間唯一的光源。
七鹿水幽,昱公子的宮殿。
赤闌聖洲主族便是赤闌族,包括赤闌在內的五大聖洲皆以主族名號命名。在赤闌中,赤闌族所居之地稱為涿陵,整個涿陵的建築風格都以深沉厚重的暗色為主,族人多著深色衣衫,鮮有豔麗之色。
鮮有卻不是沒有。
整個涿陵所有鮮活豔麗之色,皆在昱公子上。
他是所有死寂灰沉裡,唯一的一抹明色。
他所居的七鹿水幽,在涿陵最偏僻的北邊,四麵環山,古林鬱鬱,是座於赤闌洲最原始的上古地貌裡崛起的一方深宮。
他常年獨居宮中,鮮少外出,從不接見外人,幾乎可以說從不與人打交道。即便作為傳說中於他最親近距離穆流,也從未踏入這裡。
從未進入他的世界。
穆流全都共居於一方偏宮裡,各自有著被分配到的居所,但自進入赤闌起,為泠還未被分配。
沒有分配到任何作為穆流該有之物。
迄今為止,她隻做了一件事——去右曲台登記身份,然後便被喚到了這裡。
沙沙沙——
一陣異響。
那是一陣幾不可聞,很熟悉,總是自她身後傳來的聲音。
為泠沒有轉身,邁步踏上拱橋。
“你受傷了。”
腳步一停,一隻手被握起。
寒涼的指腹貼在手腕上,似在尋找什麼般輕輕摩挲。
為泠甩開那隻手,側過頭。
看見一道血痕。
血跡凝固,已然結痂。
那雙眼被黑色水靈紗遮蓋,明明什麼也看不見,卻牢牢鎖在她臉上。
“你施用了靈紋樹,你要做什麼?”
很討厭的語氣。
強硬而冷漠的質問。
“我還想問你們在做什麼。”
為泠幻出參選者的靈紋樹,樹上靈葉三百,有一片已然枯暗。
“為什麼穆流參選者會死亡?為什麼參選完穆流他們全都性情大變?為什麼迄今為止沒有任何關於穆流入選者現狀的訊息?”
周遭靜無一聲,為泠一字一句平靜吐出,覆壓住所有聲息,明晰回響。
“這一切,是你們做的。”
沒有回語。
流穹連動都沒有動。
很正常的反應。
她沒想在他這裡得到任何答案。
“他已經把手伸到了赤闌。”
為泠望向對岸古林,眸色冷如寒冰,冰下封著壓抑的恨。
“他休想得逞。”
恨意洶湧沸騰,為泠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情緒。
“主人所做之事,我們無權乾涉。”
耳中厚繭再添。
初聽時,為泠還會生氣,而今,她卻隻想笑。
“我偏要乾涉。”
昏暈的火光鋪開,染上移動的裙衫,為泠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踏過拱橋,她帶走了光源,徒留那道身影消融在黑暗裡。
他會跟上來。
永遠陰魂不散地跟著她,直到死,他也不會離開。
這是他被設定的固有程序。
結界崛地而起,籠覆住茫茫古林。靈火在靠近結界的霎那,熄滅了。
一片昏黑。
結界靈力渾厚,以至高至強的的術法所幻出,看似如水流般和緩,實則若石岩般堅硬。
有選擇的堅硬。
進入結界,渾厚的靈力化作一陣平緩的風,擦肩而過。
天色明朗,無雲,有山有水。
蕭瑟的秋裡,這裡藏著明媚的春色。
鬆柏林林,溪水潺潺,鳥鳴悅耳回響,木橋跨過清溪抵達對岸春色,婆娑翠影裡,瓷白宮殿掩映,天地一片燦爛的明色。
橋邊立著一名神娥。“公子正在伊華原等候神士,請隨我行。”
*
花綻百裡,漫天遍野。
入目無垠的花色,滿鼻幽沁的香,有蝶翩躚。花海繽紛,多是柔柔的淡色,花海中心靜屹一座雪白石亭,風牽紗簾舞,在石徑上灑下碎碎的影。
沒有人。
什麼人也沒有。
他不在。
石徑由各式奇形石頭拚綴,顏色很淡,或大或小,或方或圓,都是天然而成的樣子,沒有絲毫後天雕琢的痕跡。
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每一縷擦著鬢發掠過的風,一切的一切,都清寂美好得與陰沉的涿陵背道而馳,躍動著如何也掩蓋不住的生命力。
“等很久了吧。”
疾風忽起,轉身的刹那,額邊碎發擦過眼睫,碎花如雪翩飛,視線一瞬朦朧。
幽寂的天地間,漫渺花雪中,雪白的蝶翩躚在他耳邊,飛花拂過發絲,桃衫若水流淌,鬢邊簪花的少年笑得明媚。
“我想漂漂亮亮的來見你,動作慢了些。”
纖長的手指勾起一綹卷發,睫羽微垂,朱唇輕啟,平柔好聽的聲音點點落來。
“頭發打理起來很麻煩,指甲也是。我本想穿另一件衣裳來的,但我擔心弄壞它,弄壞了,就不好看了。
“下次,我會穿上它來見你,那是我最喜歡的衣裳。”
堪堪及肩略彎的卷發迎風輕漾,白花在他鬢邊搖顫,那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像小狗的眼睛,純黑的瞳仁,溫順無害。
“昱公子是整個乾寧最美的人,是我最喜歡的孩子。”
的確很美。
穿著桃色衣衫,鬢邊簪花,耳上戴著一對鳥羽耳墜,唇若塗朱,麵如滿月,沒有施加任何妝粉和胭脂,花是精心挑選鮮嫩至極的,耳墜也是細致擇來泛著雪色光澤的,如此精心裝扮卻並不顯得妖豔,而是一種渾然天成不加粉飾的美,沒有任何攻擊力,像孩子般純然的美。
所有飾物加諸他身,都不過是錦上添花,它們的作用隻有一個,告訴你——
他很美,本身就很美。
美是他生來就有的,組成他的部分。
即便他什麼也不穿,什麼也不飾,也很美,天然的美,外物如何乾擾也阻擋不了的美。
“昱公子。”
為泠向他欠身行禮,待直起身時,他已步至身前。
鼻間滿溢著清淡的香,似花又似木,很特彆,她從來沒有聞過。
鳥鳴聲聲響似一聲,一點赤影,一點藍影,縈繞著他們翩飛。
“他們不適合在赤闌生活,精力容易耗儘,需要休憩。”
翅翼掀起花風拂麵而過,兩隻小鳥相伴著飛進花海中,不見了蹤影。
“這裡就是他們休憩的地方。”
*
“這是由吉鬆靈的果實釀造的茶。”
為泠坐在玉案一側的玉墊上,案上盛著一盞果茶,氤氳氣霧裡,對案的雙眼明澈至極。
“你願意嘗一嘗嗎?”
吉鬆靈。
赤闌聖木,生長於白義林,三十二道虹咒緊密守護,一百年一結果,果實隻有四顆。
是聖木,也是禁忌。
用它的果實釀茶?
水色深紅如血,前調是清雅宜人的香,尾調卻猛烈而極具攻擊性,刺鼻至極,引人發暈。
為泠捧起茶盞,抿了一口。
又苦又澀,末了還是一陣難以忍受的酸意。
“好喝嗎?”
“不好喝。”
茶盞還未落腳,就被接住,他的手指輕輕覆在她上,她一頓,抽回了手。
他捧起來,不是輕抿,而是直接喝了一口。
“是不好喝。”
茶盞落腳,杯沿綴著幾滴水漬,和她留下的痕跡相對。
“其實這不是用來喝的,或許,吉鬆靈的果實根本不能吃。”
他的臉上,是純然無害的神容,沒有絲毫惡意。
“我從來沒有招待過彆人,不知道要做什麼,我便學著他們為你準備一盞茶,這茶應當是最好的。”
“我選了吉鬆靈,赤闌人人都將它視若珍寶,嚴加看護,甚至還為它建設節日,祭祀供奉,吉鬆靈果百年又隻結四顆,這四顆似乎連接著赤闌的命脈,一旦結果,他們便動用各式靈咒保護果實,日日查探著它們的生長狀況,若有異樣,總會鬨得驚天動地。
“我想,既如此,它定然是最好的。
“沒想到,不好喝,你不喜歡。”
平靜的神容,平靜的語氣。
不是在訴苦求憐,隻是在陳述,隻是單純告訴她事實。
我是這樣想的,這樣做的,僅此而已。
他所著是輕薄的桃色衣衫,衣襟低低的,鬆鬆垮垮,依稀可見清瘦的鎖骨,白皙肌膚下青藍的血管。
很奇怪的血管顏色,看似青藍,實則隱隱泛著烏黑的底色,似乎被靈力壓製住,暫時消了形。
“我本想穿另一件衣裳來的,但我擔心弄壞它,弄壞了,就不好看了。”
弄壞。
此時為泠才明白這二字的含義。
虹咒。
神族術法中最強的鎖咒之一,除設咒之人無人可破,若是強行穿破虹咒,便會被其所傷,經絡受損,血液中毒,血色一片烏黑。
除設咒之人,無人可解此毒,若是強行將中毒現象壓下,毒意不減反增。
若中虹咒之毒,便無法穿上任何衣物,毒意深埋在血液裡,會灼蝕衣物,無論何種布料,何種靈物所製,都無法在虹咒之下保持完態,都會被灼燒成灰燼。
隻能以靈力幻設出假象,虛虛幻作衣物虛影覆在身上,維續時間很短,隻有半個時辰。
他現在,其實什麼也沒有穿。
為泠不知道中了虹咒之毒會是怎樣的一番痛楚,她隻知道,這一定不是常人能忍受的痛。
甚至隻要是活物,無論修為高低,體質強弱,都無法忍受。
可他忍受了。
說是忍受,很不確切,這似乎對他來說,根本不需要忍。
他一點也不痛。
神態如常,手指沒有顫抖,沒有絲毫疼痛難捱的跡象,沒有絲毫偽裝平常的假象。
一切都是那麼正常,獨屬於他的正常。
太正常了,正常得讓人害怕,毛骨悚然。
他完全感覺不到痛嗎?
還是習慣了?
吉鬆靈是赤闌聖木,乾寧聖域人儘皆知,這是赤闌神聖不可侵犯禁忌般的存在,他既摘了聖果,即便貴為少君,也要按律例重罰。
他竟然一點也不在意。
為泠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的人。
穿破三十二道虹咒,承受血脈中毒之苦,經絡灼燒之痛,不顧禁忌摘下一顆靈果。
獻給她。
他這麼做,不為任何人,隻是他想這麼做,於是便做了,沒有任何外因加持,隻因這是他心之所向。
可惜,那顆靈果並不好吃。
“心思單純,很好拿捏。”
心思單純?
她不知道,她隻知道,
他是很特彆的人。
“下雨了。”
他站起身,伸出手,紗簾輕舞在他腳邊,淅淅瀝瀝的雨滴落指尖,他回過頭,耳上雪羽搖曳。
唇角一牽,雙唇微啟,輕柔好聽的聲音落來。
不是他的聲音。
是一道滴答雨聲裡,藏匿在花海中,小心翼翼地輕喚。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