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1 / 1)

出了靈火通明的右曲台,目之所及便是一片昏黑。

為泠在右曲台待了半個時辰,入台之前,還有人影往來,一出台,卻空無一人,隻有為她引路的神娥。周遭寂然無聲,沒有人聲也沒有任何動物的啼鳴。

萬物凝寂,似乎都在遵從著某種規則。

“神士,七鹿水幽已到。

“公子有令,外宮之人不得入內,小侍無法陪同神士前往,還請神士見諒。”

神娥欠身離開,隻餘為泠提燈立在原地。

眼前是座拱橋,自她腳下躍向對岸密密森森的古林,橋下湖水流淌,靜靜的,沒有任何聲音。

頭頂一片漆黑,仿佛籠著一層黑布,沒有月亮,靈火在她手中閃動,是此間唯一的光源。

七鹿水幽,昱公子的宮殿。

赤闌聖洲主族便是赤闌族,包括赤闌在內的五大聖洲皆以主族名號命名。在赤闌中,赤闌族所居之地稱為涿陵,整個涿陵的建築風格都以深沉厚重的暗色為主,族人多著深色衣衫,鮮有豔麗之色。

鮮有卻不是沒有。

整個涿陵所有鮮活豔麗之色,皆在昱公子上。

他是所有死寂灰沉裡,唯一的一抹明色。

他所居的七鹿水幽,在涿陵最偏僻的北邊,四麵環山,古林鬱鬱,是座於赤闌洲最原始的上古地貌裡崛起的一方深宮。

他常年獨居宮中,鮮少外出,從不接見外人,幾乎可以說從不與人打交道。即便作為傳說中於他最親近距離穆流,也從未踏入這裡。

從未進入他的世界。

穆流全都共居於一方偏宮裡,各自有著被分配到的居所,但自進入赤闌起,為泠還未被分配。

沒有分配到任何作為穆流該有之物。

迄今為止,她隻做了一件事——去右曲台登記身份,然後便被喚到了這裡。

沙沙沙——

一陣異響。

那是一陣幾不可聞,很熟悉,總是自她身後傳來的聲音。

為泠沒有轉身,邁步踏上拱橋。

“你受傷了。”

腳步一停,一隻手被握起。

寒涼的指腹貼在手腕上,似在尋找什麼般輕輕摩挲。

為泠甩開那隻手,側過頭。

看見一道血痕。

血跡凝固,已然結痂。

那雙眼被黑色水靈紗遮蓋,明明什麼也看不見,卻牢牢鎖在她臉上。

“你施用了靈紋樹,你要做什麼?”

很討厭的語氣。

強硬而冷漠的質問。

“我還想問你們在做什麼。”

為泠幻出參選者的靈紋樹,樹上靈葉三百,有一片已然枯暗。

“為什麼穆流參選者會死亡?為什麼參選完穆流他們全都性情大變?為什麼迄今為止沒有任何關於穆流入選者現狀的訊息?”

周遭靜無一聲,為泠一字一句平靜吐出,覆壓住所有聲息,明晰回響。

“這一切,是你們做的。”

沒有回語。

流穹連動都沒有動。

很正常的反應。

她沒想在他這裡得到任何答案。

“他已經把手伸到了赤闌。”

為泠望向對岸古林,眸色冷如寒冰,冰下封著壓抑的恨。

“他休想得逞。”

恨意洶湧沸騰,為泠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情緒。

“主人所做之事,我們無權乾涉。”

耳中厚繭再添。

初聽時,為泠還會生氣,而今,她卻隻想笑。

“我偏要乾涉。”

昏暈的火光鋪開,染上移動的裙衫,為泠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踏過拱橋,她帶走了光源,徒留那道身影消融在黑暗裡。

他會跟上來。

永遠陰魂不散地跟著她,直到死,他也不會離開。

這是他被設定的固有程序。

結界崛地而起,籠覆住茫茫古林。靈火在靠近結界的霎那,熄滅了。

一片昏黑。

結界靈力渾厚,以至高至強的的術法所幻出,看似如水流般和緩,實則若石岩般堅硬。

有選擇的堅硬。

進入結界,渾厚的靈力化作一陣平緩的風,擦肩而過。

天色明朗,無雲,有山有水。

蕭瑟的秋裡,這裡藏著明媚的春色。

鬆柏林林,溪水潺潺,鳥鳴悅耳回響,木橋跨過清溪抵達對岸春色,婆娑翠影裡,瓷白宮殿掩映,天地一片燦爛的明色。

橋邊立著一名神娥。“公子正在伊華原等候神士,請隨我行。”

*

花綻百裡,漫天遍野。

入目無垠的花色,滿鼻幽沁的香,有蝶翩躚。花海繽紛,多是柔柔的淡色,花海中心靜屹一座雪白石亭,風牽紗簾舞,在石徑上灑下碎碎的影。

沒有人。

什麼人也沒有。

他不在。

石徑由各式奇形石頭拚綴,顏色很淡,或大或小,或方或圓,都是天然而成的樣子,沒有絲毫後天雕琢的痕跡。

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每一縷擦著鬢發掠過的風,一切的一切,都清寂美好得與陰沉的涿陵背道而馳,躍動著如何也掩蓋不住的生命力。

“等很久了吧。”

疾風忽起,轉身的刹那,額邊碎發擦過眼睫,碎花如雪翩飛,視線一瞬朦朧。

幽寂的天地間,漫渺花雪中,雪白的蝶翩躚在他耳邊,飛花拂過發絲,桃衫若水流淌,鬢邊簪花的少年笑得明媚。

“我想漂漂亮亮的來見你,動作慢了些。”

纖長的手指勾起一綹卷發,睫羽微垂,朱唇輕啟,平柔好聽的聲音點點落來。

“頭發打理起來很麻煩,指甲也是。我本想穿另一件衣裳來的,但我擔心弄壞它,弄壞了,就不好看了。

“下次,我會穿上它來見你,那是我最喜歡的衣裳。”

堪堪及肩略彎的卷發迎風輕漾,白花在他鬢邊搖顫,那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像小狗的眼睛,純黑的瞳仁,溫順無害。

“昱公子是整個乾寧最美的人,是我最喜歡的孩子。”

的確很美。

穿著桃色衣衫,鬢邊簪花,耳上戴著一對鳥羽耳墜,唇若塗朱,麵如滿月,沒有施加任何妝粉和胭脂,花是精心挑選鮮嫩至極的,耳墜也是細致擇來泛著雪色光澤的,如此精心裝扮卻並不顯得妖豔,而是一種渾然天成不加粉飾的美,沒有任何攻擊力,像孩子般純然的美。

所有飾物加諸他身,都不過是錦上添花,它們的作用隻有一個,告訴你——

他很美,本身就很美。

美是他生來就有的,組成他的部分。

即便他什麼也不穿,什麼也不飾,也很美,天然的美,外物如何乾擾也阻擋不了的美。

“昱公子。”

為泠向他欠身行禮,待直起身時,他已步至身前。

鼻間滿溢著清淡的香,似花又似木,很特彆,她從來沒有聞過。

鳥鳴聲聲響似一聲,一點赤影,一點藍影,縈繞著他們翩飛。

“他們不適合在赤闌生活,精力容易耗儘,需要休憩。”

翅翼掀起花風拂麵而過,兩隻小鳥相伴著飛進花海中,不見了蹤影。

“這裡就是他們休憩的地方。”

*

“這是由吉鬆靈的果實釀造的茶。”

為泠坐在玉案一側的玉墊上,案上盛著一盞果茶,氤氳氣霧裡,對案的雙眼明澈至極。

“你願意嘗一嘗嗎?”

吉鬆靈。

赤闌聖木,生長於白義林,三十二道虹咒緊密守護,一百年一結果,果實隻有四顆。

是聖木,也是禁忌。

用它的果實釀茶?

水色深紅如血,前調是清雅宜人的香,尾調卻猛烈而極具攻擊性,刺鼻至極,引人發暈。

為泠捧起茶盞,抿了一口。

又苦又澀,末了還是一陣難以忍受的酸意。

“好喝嗎?”

“不好喝。”

茶盞還未落腳,就被接住,他的手指輕輕覆在她上,她一頓,抽回了手。

他捧起來,不是輕抿,而是直接喝了一口。

“是不好喝。”

茶盞落腳,杯沿綴著幾滴水漬,和她留下的痕跡相對。

“其實這不是用來喝的,或許,吉鬆靈的果實根本不能吃。”

他的臉上,是純然無害的神容,沒有絲毫惡意。

“我從來沒有招待過彆人,不知道要做什麼,我便學著他們為你準備一盞茶,這茶應當是最好的。”

“我選了吉鬆靈,赤闌人人都將它視若珍寶,嚴加看護,甚至還為它建設節日,祭祀供奉,吉鬆靈果百年又隻結四顆,這四顆似乎連接著赤闌的命脈,一旦結果,他們便動用各式靈咒保護果實,日日查探著它們的生長狀況,若有異樣,總會鬨得驚天動地。

“我想,既如此,它定然是最好的。

“沒想到,不好喝,你不喜歡。”

平靜的神容,平靜的語氣。

不是在訴苦求憐,隻是在陳述,隻是單純告訴她事實。

我是這樣想的,這樣做的,僅此而已。

他所著是輕薄的桃色衣衫,衣襟低低的,鬆鬆垮垮,依稀可見清瘦的鎖骨,白皙肌膚下青藍的血管。

很奇怪的血管顏色,看似青藍,實則隱隱泛著烏黑的底色,似乎被靈力壓製住,暫時消了形。

“我本想穿另一件衣裳來的,但我擔心弄壞它,弄壞了,就不好看了。”

弄壞。

此時為泠才明白這二字的含義。

虹咒。

神族術法中最強的鎖咒之一,除設咒之人無人可破,若是強行穿破虹咒,便會被其所傷,經絡受損,血液中毒,血色一片烏黑。

除設咒之人,無人可解此毒,若是強行將中毒現象壓下,毒意不減反增。

若中虹咒之毒,便無法穿上任何衣物,毒意深埋在血液裡,會灼蝕衣物,無論何種布料,何種靈物所製,都無法在虹咒之下保持完態,都會被灼燒成灰燼。

隻能以靈力幻設出假象,虛虛幻作衣物虛影覆在身上,維續時間很短,隻有半個時辰。

他現在,其實什麼也沒有穿。

為泠不知道中了虹咒之毒會是怎樣的一番痛楚,她隻知道,這一定不是常人能忍受的痛。

甚至隻要是活物,無論修為高低,體質強弱,都無法忍受。

可他忍受了。

說是忍受,很不確切,這似乎對他來說,根本不需要忍。

他一點也不痛。

神態如常,手指沒有顫抖,沒有絲毫疼痛難捱的跡象,沒有絲毫偽裝平常的假象。

一切都是那麼正常,獨屬於他的正常。

太正常了,正常得讓人害怕,毛骨悚然。

他完全感覺不到痛嗎?

還是習慣了?

吉鬆靈是赤闌聖木,乾寧聖域人儘皆知,這是赤闌神聖不可侵犯禁忌般的存在,他既摘了聖果,即便貴為少君,也要按律例重罰。

他竟然一點也不在意。

為泠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的人。

穿破三十二道虹咒,承受血脈中毒之苦,經絡灼燒之痛,不顧禁忌摘下一顆靈果。

獻給她。

他這麼做,不為任何人,隻是他想這麼做,於是便做了,沒有任何外因加持,隻因這是他心之所向。

可惜,那顆靈果並不好吃。

“心思單純,很好拿捏。”

心思單純?

她不知道,她隻知道,

他是很特彆的人。

“下雨了。”

他站起身,伸出手,紗簾輕舞在他腳邊,淅淅瀝瀝的雨滴落指尖,他回過頭,耳上雪羽搖曳。

唇角一牽,雙唇微啟,輕柔好聽的聲音落來。

不是他的聲音。

是一道滴答雨聲裡,藏匿在花海中,小心翼翼地輕喚。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