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致(1 / 1)

古木參天,天昏地暗。

一棵巨樹高聳入雲,看不見儘頭,樹身中央淩空隔斷,將巨樹分割成上下兩部分,下部崛地而起,上部全然懸空,隱入天際。

抬首看向樹的上端,依稀可見消隱處有葉的暗影,葉中綴著星星點點的光,時隱時現,看不分明。

此時不過未時,天色卻昏黑如夜半醜時,神侍們提著燈籠走來走去,沒有交談聲,連腳步都微不可聞,一種詭異而默契的沉默似濃漿鋪展,重重壓在心頭。

燈光縷縷鋪開,一圈一圈交錯而過,將一道人影時而拉得狹長,時而推得短促。

為泠靜立在林蔭道上,身側伴著提燈的神娥,林蔭道儘頭是條長廊。

她於此站定不過片刻,方站定時,此處隻她一人,少頃,便有了寥寥幾名神侍,緊接著來往的神侍越來越多,全都於她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擦身而過。

神侍經過她時,都會看她一眼,動作輕微,不敢過於冒犯,隻小心地看看她,而後規矩地挪開視線,垂頭掠過她。

他們隻提著照路的燈籠,手中彆無他物,似乎來此就隻是看她一眼。

的確隻為看她一眼。

穆流擇選剛結束,為泠的名號就已響徹整洲赤闌,引得人人欽羨,都想來見她一眼。

一名神娥迎麵走來。“神士,右曲台就在不遠處,請隨我行。”

右曲台。

為泠此行的目的地,登記少君穆流身份的地方。

按照赤闌的規矩,需先前去右曲台注入神紋靈源,確認身份,而後再拿著右曲台發放的靈器,前往下一個指定地點,和所屬少君締結某種契約,領取獨屬於自己的靈器。

長廊中沒有點燭,廊外也未見燈火,沉沉暗色裡唯有一盞燈籠做引,放眼望去,除卻周身近處外滿目昏黑,萬籟俱寂,沒有一絲雜音,隻有她們若有若無的細碎步音。

長廊漫漫,走了許久,也未走到儘頭。

正行處,為泠的餘光裡出現了一點光亮。

她循跡看過去,是顆玉石,玉石下似乎放著什麼東西。

一隻手從黑暗中伸出,拿走了它們。

天色太黑,她全然看不清那人的樣貌形態,位於何處,沒有聲響傳來,那人似乎沒有離開,停在原地。

“主穆使大人。”

帶路的神娥停下,向前方欠身行禮。

為泠自廊椅上移開目光,看向前方。

對上一雙冷淡的眼。

一身深藍衣衫,黑抹額,神容淡漠,眉眼凜冽若刀,看人的眼神卻淡淡的,沒有絲毫情緒波瀾。

他隨意瞥了一眼為泠,向神娥頷了頷首,邁步越過她們。

為泠嗅到一縷若有若無的冷香。

身後腳步聲忽起,伴著一陣不絕的窸窣聲響,陡然破了此夜寂靜。

為泠方想循聲看去,卻被神娥低聲喚住。“神士,右曲台立時就到,請隨我行。”

為泠正過身,發足跟上。

那陣聲響愈來愈近,為泠細細聽了聽,辨清隻有一陣腳步聲,自廊外傳來。

她回過頭。

那個被稱為“主穆使”的人沒有動,手心幻著一團火焰,照亮一片漆黑,他停在她方才看見玉石的地方,麵朝廊外。

一雙手自廊外伸向他。

火焰熄滅。

什麼也看不見了。

“神士,右曲台到了。”

*

一方聖池中,落著七座靈壇,六座較小的靈壇簇擁著中央較大的靈壇圍成一團,中央靈壇中育著一汪聖水,水麵之上浮著六片靈葉,皆為雪色,隨著靈力的波動微微揺顫。

靈壇上方是麵開敞的穹頂,自靈壇邊向上仰望,清晰可見穹外那棵巨樹鏤空的樹身。

一陣急切的腳步聲響起。

為泠方轉身,便撞進一雙大睜著滿是驚異的眼,來人熱絡地握住她的雙手,視線牢牢定在她臉上。

“真是個美人啊……”

她看了少頃,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忙鬆開為泠,尷尬地笑了笑。

“是我失禮了,還請姑娘見諒。”

她著身紫色衣衫,裝扮些許華麗,卻不覺過度,恰到好處,襯出一身清貴的氣質,略略美豔的容顏。

“我是掌管右曲台的小臣,他們都喚我什麼中陽君,實在是有些難聽,姑娘喚我映之便可。”

為泠頷首示意。“我叫為泠。”

“這個我知道,我都聽說啦,大家都很喜歡你呢。

“你可是唯一一名破除那孩子秘境的參選者,也是唯一被他選中的勝者。”

“唯一?”

映之笑而不語,轉身麵向聖池。“我們來登記神紋靈源吧。”

映之結了一個印,聖池中的六座小靈壇立時繞著大靈壇旋轉起來,壇上靈葉似被疾風擾動般劇烈翻旋,少間,一座小靈壇停在了為泠眼前。

壇中靈葉停止運動,葉身由雪色轉為了桃色。

不多時,靈葉陡然起火,燒成了灰燼。

映之歎了口氣。“看來這孩子這次考核又是最後一名,又要受罰了,那苦可不是一般人能吃的啊,他再這般固執下去……”

考核?

為泠有些不解地看她。

映之溫溫一笑。“好姑娘,關於這考核一事,左曲台的老頭會和你解釋,我就不多說了,免得壞了規矩。”

映之結印重又召出那片桃色靈葉,取出為泠的一縷神紋靈源,注入了靈葉中。

靈源順著葉脈遊走,將靈葉融散成了一隻靈鶴,靈鶴翩然飛旋,浮在壇上久久不去。

“嗯?靈鶴?這是何種神族的神紋?我從未見過。”

為泠默了一瞬,抬手消了那隻靈鶴。

“溪定,古石族。”

“古石族……”映之凝思少頃,略帶歉意地笑了笑。“抱歉,在下見識尚淺,不知溪定聖洲有古石一族,還請姑娘見諒。”

“無妨。”

不認識是自然。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古石族。

“不過,我現在認識啦。這位來自溪定古石族的小神,歡迎你加入赤闌,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啦。”

她伸出雙手,做出擁抱的動作。

為泠一愣。

家人。

腦海一片空白,像被人捂住了口鼻,難以呼吸。

早已掩埋的記憶破土而出,像蟲子般在她眼中蠕動。

她站在山下,看見兩道虛影遙遙立在山巔,那是一座矮石山,所謂的山腳與山巔也不過隻有幾米之距。

明明抬眼便能看見的人,她卻覺得遠在天際,遙不可及。

她什麼也看不清。

自那日之後,她的記憶全然模糊,隻有零星幾塊碎片,但這段記憶卻無比深刻,因為那個人要她記住。

她木立原地,無言遙望山巔上的人兒,他們或許在看她,或許在看她身後的他。

她握著刀,刃上鮮血滴滴答答,滴落她腳邊的死屍。

身後伸來一隻手,握住她拿刀的手,他貼近她的耳畔,壓著低低的笑。“你為何就是不相信呢?他們都是假的啊,根本沒有什麼家人,你連家都沒有啊,你隻有我。”

那兩道虛影嵌在她眼裡,一動不動。

她的目光始終落在他們身上,她不知她在看什麼,在找什麼,她什麼都不知道,隻是下意識望向那個方向。

他們曾經是她的父母,但那時,什麼也不是。

“沒關係的,彆看他們了,他們不會怪罪你的,他死了就死了,明日我再讓他活過來便是。”

耳邊的低語像魔咒,她不想聽,但不得不聽。

“我知道你不想活著……可我想讓你活著,你的命是我的,我讓你活你便活,我讓你死你便死。”

“彆再反抗了好嗎?他們都是假的,隻有我和你才是真的啊。”

虛影消失了,隻剩他和她。

他摩挲著她握刀的手,雙唇貼在她耳畔廝磨。“這具身體失敗了,我們換一個好嗎?”

刀刃抵上她的脖頸。

沒有疼痛,隻有頸間粘稠的血淋漓而下。

很惡心。

她永遠也忘不了。

“好。”

為泠向前傾身,映之立時抱住了她,輕輕拍著她的背。“一家人,一家人。”

“嗯,家人。”

為泠回抱住她,唇角上牽,神容卻冷得可怕。

什麼家人。

她此前從來沒有,此後也不會有。

*

赤闌主宮,來澤萬丹,方召殿。

殿內燭火微明,陳設古老深沉,冷香浮動。

兩道人影隔著三麵長屏遙遙相對,三麵長屏外,跪坐一道柔和的影,長屏內,站立一道強勁的影,似刀子般刻在屏風之上,任燭光如何搖曳也不鬆動,些許蠻橫。

赤闌聖洲之主,闕臨深。

神容嚴肅,年歲已長卻不顯滄桑,眉眼裡儘是不容分說的強硬,下頜緊緊繃著,一雙眼眸定定睜著,眼底沉著居高臨下的傲意,似要將萬物都洞穿,而後不屑地輕輕放過。

屏外之人鬆鬆坐在一方石墊上,百無聊賴地逗弄著肩上的藍羽小鳥,小鳥調皮地躲開他的手指,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此間萬物都壓抑地噤了聲,隻有鳥鳴不絕於耳。

殿外守衛的幾名神侍皆屏住呼吸,每一聲鳥鳴落進耳中,皆似利箭穿心,引得他們縮著脖子僵起身子,一動不動,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方召殿內外,需時刻保持安靜,未經允許不能發出任何聲響,否則嚴刑伺候。

這是每個赤闌之人牢記於心的禁令,赤闌的規矩。

人人都嚴加遵守,不敢違令。

隻有那小鳥的主人從不遵守。

“夠了。

“你還要吵到什麼時候?”

小鳥立時噤聲,縮成一團不敢動彈。

它的主人似安撫般摸了摸它的頭,而後麵向長屏內,三麵長屏之上皆烙著形態不同的三隻靈獸,在他跟前的這麵長屏上,烙著一對鳳凰,一隻藍羽水鳳,一隻赤羽火凰,背對背,展翅欲飛離對方。

他看向那隻赤羽火凰,唇邊牽起淺淺的笑。“你說錯了,這世上還有人知道撫襄。”

話音在空中凝結。

屏內之人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俄而又恢複如常。“此次穆流擇選,你終於守規矩選定了一名勝者,但這月考核你又是倒數第一,自去化勉台領罰。”

“哦。”

小鳥的主人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他的眼裡隻有那隻火凰,半晌,他才反應過來闕臨深說了什麼。

“我明日再去。”

“何故要拖明日?有罪便要受罰,天經地義,今日罰今日受。”

他抬起一隻手,垂眸看去,輕薄的衣袂之下,烏黑的血管若隱若現。“那些東西留在身上,很醜的。

“又臟又醜。”

不知想到了什麼,他唇上的笑意濃了些。“我今日要見她,我不想她看到我那般臟汙醜陋的模樣,我隻想讓她看見乾淨美好的我。”

“這是規矩,你還要違逆不成?”

“那便按赤闌的規矩,你的規矩,我明日多受幾道罰,不就可以了嗎?”

屏內人微微側首,撇眼望來。

即便沒有看見那雙眼,他也知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

他此前百年常常麵對的,一種充滿輕蔑,冷漠至極的眼神。

“你如此喜歡這個穆流,不知她能否助你越過這三屏,站到我眼前和我說話。”

“她又不是工具,為何要助我?”

平平的聲調,是問句,卻不是詢問,隻是陳述。

他睜著雙眼,平靜對望上屏內身影,殿內昏暗壓抑,一切都攏著抹陰雲,模糊不清,可那雙眼卻澄澈至極,無比明晰。

肩上小鳥打了個激靈。

這已是它此時所聽第二句“不守規矩”的“忤逆”之言了,再來一句,所帶來的後果簡直不敢想象。

小鳥小心地在他肩上挪了挪小爪,試圖提醒他。

根本沒用。

“我們誰都不是你的工具。”

一片死寂。

小鳥繃直身子,瞪大雙眼,眨也不敢眨。

沒有暴風雨來臨。

“這次你又來了什麼興致?要維續多久?”

腦袋上忽地多了道觸感,小鳥嚇得抖了一下,險些叫出來。

他輕輕撫摸著小鳥的頭,笑意染上眉眼。

昏昏暗色裡,有光絲絲縷縷,他的鎖骨中央,複又綻開那朵白花,花香淡淡。

“不會很久的。”

很快就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