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1 / 1)

雪蓮被搶了,搶奪者高舉著手,急切地向著神娥招手,昭示自己是勝者。

目睹事實原委的眾人去看為泠,放眼四顧許久也沒有看見她。

為泠在參選區外。

她現在必須要確認一件事實。

她以氣割下一片樹葉,一麵掐訣自葉上一掃,一麵念出一道密咒。

樹葉上浮,絲絲縷縷的靈力自葉脈向外湧出,結成一顆靈樹。

樹上共有靈葉三百,除卻一片外其餘都在閃光,顏色各異,光澤或明或暗。

那片沒有閃光的靈葉,如今色澤暗淡,滿葉枯黃。

這是靈紋樹。

每個神族都有自己特有的神紋,或顯現在額間,或烙印在身上,或隱匿於魂極絡中。靈紋樹便是以神紋的一縷靈源為基底所建構。

當眾人將山靖令擲於地上開啟陣法進入試練時,為泠便趁機汲取了每個人的一縷神紋靈源,構建了這棵靈紋樹。

靈紋樹上的神紋靈源不過是神紋中極小的一縷,微不可察,卻和神紋緊密相連,神紋又和所屬者息息相關,所屬者活,神紋便會閃光,所屬者死,神紋便失去光澤。

穆流參選試練,隻有赤闌擁有所有參選者的神紋靈源,為泠不過是參選者中的一員,無法事先擁有,便隻能現場提取。

她這麼做,是為了確認每個參選者在試煉秘境中的存活狀態。

而今,有一片靈葉已然枯死。

三百人中有一人死了。

首次掉入深淵的那名參選者,他死了,真真確確的死了。

自他之後掉進深淵的人,都被為泠救了起來,她很確信他們都活著,隻有這個人死了。

若是為泠不救他們,他們也隻有死路一條。

試煉秘境中的確存在死亡。

那麼,問題來了,既然他死了,他又該如何按照傳聞一般性情大變領取賞賜返家呢?

此前的穆流試煉中,從未傳出有人喪命,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

或許是巧合,或許他是首個喪命的人?

若想確認,便隻能那麼做了。

*

“請勝者上前。”

搶了雪蓮的參選者欣喜若狂,拔腿便奔向神娥。

“等等!”

搶奪者刹住腳步。

在場所有人都看向說話的人。

那是一個年歲尚輕的少女,神容清麗略顯稚嫩,身形清瘦,若不是對上她的眼,眾人險些誤認為她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青澀少年。

那是一雙填滿韌勁的眼,她直直立著,手握腰間佩劍,任此間疾風費力攪擾也不動絲毫,像一株奮力向上生長的野草。

她的裝扮很樸素,很簡練,腰間卻佩著一把精致的劍,劍鞘獨特至極。

那是望玄獨有的劍鞘。

她是望玄弟子。

在整個乾寧聖域中,共有八大聖洲,人妖神三族共存,人族占據一座聖洲,妖族占兩座,神族占五座,連接神族五大聖洲的是片上古聖淵——撫施淵。

神族所在聖洲統稱“極夷”,在極夷之中,即便是神,也分三六九等,有著一座階級金字塔。金字塔頂尖是分彆統治五大聖洲的五大神族,中層是依附這五大神族生活於聖洲之中的中小族群,底層是觸犯聖道被驅逐出洲漂泊於撫施淵中的罪族。

而在底層之下,還有一條金字塔的底邊——仙門。

由人族修煉而成的仙,共創的門派。

這些仙者已不再是人族,也不是完整的神族,神族生來便有神紋,仙者沒有,即便通過後天修煉,也無法獲得能象征神族身份的神紋,便不是神族,隻能稱“仙”。

無論是神族還是人族,天性總歸是排外的,這些仙者既不被人族所接受,也不被神族所承認。

神族自詡生有神紋能施展神力,幾度自傲於此天賦,自然不承認經後天努力企圖和他們並肩的群類。人族是三族之中最弱小的族類,生命短暫,沒有靈力,靠神族和妖族庇護才安然度日,積年累月之下,早已構建一套適用於“人”的生存秩序,也僅僅適用於單純的人,仙者若是和他們共存,極有可能打破這種秩序,秩序一旦崩塌,所帶來的後果非人族所能承擔。

再之,仙者本是人族,即便修煉成仙,也無法自稱為仙族,隻能創立門派共居。又因其已然擁有和神族相同的壽命和差不多的靈力,並和妖族全然不同,雖不被神族所承認,也能和神族共存於極夷之中。

但仙者不能進入聖洲生活,也不必進入撫施淵和罪族殘活,便隻能生活於極夷邊緣——桓鹽十山。

桓鹽十山千百仙門中,為首的有三大仙門,望玄便是其中之一。這三大仙門或許無法與五大神族相提並論,卻也能匹敵聖洲其餘族群,實力不容小覷。

“勝者並非此人。”

神娥微頓,看了一眼那人手中的雪蓮,而後望向那名望玄弟子。“此話怎講?”

“勝者是——”

“胡說!獲勝的明明是我!”

搶奪雪蓮的男人慌亂起來,麵容因惱羞成怒擰做一團,扭曲而醜陋。“破除試練秘境的人是我,獲勝的不就是我嗎?!”

他向著人群掃視一眼。“大家也都看見了啊,是我拿起了這朵雪蓮,秘境才破除的啊!我才是勝者!”

參選者無人回應他,沒有附和也沒有反駁,隻沉默著。

“公子是秘境的掌控者,定然知道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請公子定奪便是。”

“瘋子!你輸了心有不甘是吧,便來——”

“沒錯,我才是獲勝之人。”

聚攏的人群紛紛向側移動,築成人牆劈開一條通道。

一道玄影不慌不忙自人牆間走出,每走一步,束發銀冠便閃一下,像星星,神容平靜,雖看著前方,眼中卻什麼也沒有。

那是一種平靜至極,沒有任何情緒卻威壓十足的目光。

拿著雪蓮那人根本沒有出現在她的眼裡,隻勉強在她的餘光裡露出一點虛影,她沒有看他,他卻無端脊背一寒,莫名緊張起來。

“放屁!是我拿走雪蓮秘境才破除的,你……你算什麼?”

為泠沒有理他。

爭搶者心裡本就發慌得很,恬不知愧地吼了一陣,換來的隻有為泠的無視,為泠從始至終都沒看他一眼,像是他完全不存在般,他騰地怒了,覺得自尊受了辱。

“不是要請公子定奪嗎?好啊,那就找公子啊!博海告上可是說過的,破除試煉秘境的便是勝者,我就是當之無愧的勝者!”

“諸位冷靜,我去稟告公子。”

神娥幻出一隻靈蝶,將它送進了結界。

靈蝶飛過湖麵,穿進紗簾,飛進了玉塌。

玉塌中人影細碎,縹緲虛幻,過了許久,仍沒有動靜。

“公子!我是勝者!是我拿走了雪蓮,破除了秘境!”

沒有動靜。

此間一片凝寂,仿佛能聽見時間流逝的聲響。

參選者們無端緊張起來,大氣都不敢喘,皆屏息去望湖心。

不知過了多久,為泠看見紗簾輕輕動了,很輕很輕,就像眼睫淺淺一眨。

“好吵啊……”

清清的聲色,懶懶的調子,自結界中滲出,輕輕落來。

眾人呼吸猛滯,不敢動彈。

爭搶者愣了一下,少間,便著急忙慌衝向結界,使命搖晃著手裡的雪蓮。“公子,博海告上曾說完成試練目的便可破除秘境,破除秘境之人便是勝者,此秘境是我破除的,我便是勝者,還請公子明察!”

“哦?你該如何證明?”

那是一道極好聽的聲音,音調柔和,吐字緩慢,不帶絲毫情緒,隻是單純的詢問。

“我……我拿到了這朵花,我不就是勝者嗎?”

沒有回語。

“那你呢?你又該如何證明。”

明冽的聲音落進耳中,語氣很輕,很柔緩,略帶少年的稚音。

很舒服的語調,散開的卻是一片陰寒。

證明?

一瞬失神。

證明。

為泠垂下眼眸,看向腳邊的沙,目光些許渙散,恍惚間,她看見一隻手猛然伸出,將她推倒在地。

餘光裡不時有火光閃過,四周嘈雜一片。她沒有抬頭,呆望著地麵,一角裙衫落進她的眼。

“你該如何證明?我們憑什麼相信你?”

很冷的聲音,就像那時滲入骨髓的寒,那日是唯一不落雪的天,卻也是最冷的一天。

出門前,阿姐為她披上了一件厚實的鬥篷,她不知何時脫下了,或許是弄丟了,她不記得了。

她側過臉,沒有去看那角裙衫,她不是想躲,她隻是不想看。

“你有什麼證據嗎?”

那角裙衫還在原地,像石頭般嵌在她的眼裡。

她對顏色的記憶總是很模糊,而那時的她眼裡隻有白色,已經過去很久了,她早已記不清那角裙衫的顏色,卻仍記得石頭的感覺。

她沒有說話。

她沒有證據。

她從來都不知道該如何證明。

“我不會證明。”

一陣靜默。

“公子,她拿不出證據,但我有啊!”

爭搶者高舉手中雪蓮,向著湖心揮舞。“這就是證據,我是第一個拿到這朵雪蓮的人!”

沒有回語。

他在等。

等為泠。

為泠抬眸,望向湖心。“我不知如何證明我是所謂的'勝者',我隻知道一件事實。”

“啊啊啊啊啊啊——!”

爭搶者痛苦地嘶吼起來,高舉的手臂鮮血淋漓。

手中雪蓮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灘粘稠的黑血,順著他的手掌蔓延而下,溶蝕他的肌膚,骨頭,直至整根手臂被溶蝕殆儘。

旁觀的參選者驚呼連連,一片騷亂,結界外的神娥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驚,麵如土色。

“啊啊啊啊——!”

爭搶者疼痛難捱,支撐不住跪了下來,那灘黑血死死黏在他失去手臂的肩頭,如何也擺脫不掉。他痛苦地彎著腰,傷口處傳來蝕骨的痛,他忍不住想伸出手覆住傷口,卻又不敢,隻能將手緊握成拳,用力篡緊發泄著痛苦。

嘶吼聲難聽刺耳。

無人憐憫他,或覺其罪有應得,或覺己逃過一劫,幸好沒有去爭搶那朵花,心中不禁一陣後怕。

道道目光驚駭愕然,唯有一雙眼眸平靜睜著,從容難掩。

“根本沒有雪蓮。”

假的東西才需要證明,真的根本不需要。

你若是要我自證,我不會證明,我有證據,證據就是我自己。

但我絕不會拿出,絕不會向你剖析我自己。

“我不會自證,我隻會陳述事實。”

嘩——

腳下沙地陡然一變,成了潺潺流水。

為泠進了結界。

玉塌就在不遠處,就在眼前。

修長的手挑開雪紗,粉然若桃的衣袂如瀑傾瀉。

叮鈴——

叮鈴——

她沒有動。

他在動,赤足向她走來。

每行一步,腳邊漾開圈圈漣漪,漪裡點點生花,小小的花,如雪的顏色,輕輕綻在他腳邊,鋪就一條走向她的路。

發烏如墨,堪堪及肩,淺彎的弧度,像花瓣,一側彆在耳後,露出耳上飾著的雪羽鈴墜,一側擦過眉尾彎著散落,拂過肩上棲著的藍羽小鳥。

眼若桃花,眉似長劍,一雙薄唇染著絲絲滲血的紅,肌膚白皙似雪,隱隱透著淺淺粉澤。

那是一張美得不真實的臉,不真實的一個人。

很溫柔的美,略顯陰柔,沒有女氣。

像朵浮在溪上的桃花,倚著流水輕輕蕩漾,融著涼意的花香絲絲縷縷沁入人心。

“心思單純,很好拿捏。”

“心機深沉,最難搞定。”

這是為泠聽到的,關於他的兩種全然不同的評價。

不知哪種最符合?

“不是雪蓮,那是什麼?”

他抬起一隻手。

搶奪雪蓮者斷臂處的黑血倏然脫離,幻作一隻赤羽小鳥飛來,棲停於他的手心。

他盯著她的眼。“這是什麼?”

是問句。

卻不是問她。

他的眼裡,沒有疑惑,他知道那是什麼。也沒有探查,為泠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神色,她從未見過。

很澄澈的雙眼,不雜一塵,乾淨得令人心驚,無端生出幾絲畏懼。

對美好事物的畏懼。

他凝睇著她,不是讓人不適的凝視,不是暗藏玄機的試探,就隻是單純的注視。

我想看著你,僅此而已。

他知道那是什麼,她也知道。

她偏不說。

“我不知道。”

嘩——!

一陣翅翼展開的聲音響起,伴隨著一道清脆的鳴音,炫目的朱光轟然炸開。

視線忽失,為泠不由得閉上了眼。

睜開眼時,一隻極美的火凰飛旋在高空,渾身流淌著璀璨的朱光,每一片羽毛都像精細雕琢的寶石,瑩瑩閃光。

“這是撫襄,上古靈獸,性桀驁,難從良,此生隻認一人為主。

“此凰乃我百年前召喚而出,我不是它的主人,它從未認我為主。”

火凰高昂著頭,徐徐飛旋,姿態高傲無比,骨頭裡儘是磅礴欲裂的桀驁不馴。

為泠看了少頃,牽起唇角,那是一種勢在必得的笑容,滿眼不加掩飾的野心,和絲絲難以探查的——

惡意。

“我願意成為他的主人,費儘心思不擇手段,哪怕受萬苦承萬痛,最後不得善終,我也要馴服他。”

她抬手自手腕上一掃,割開一條血痕。

“我最擅長馴服惡獸。”

撕開他的偽裝,踩碎他的骨頭,在他苦痛難捱之際,伸出援手。

“以血為契,以骨為引。”

以情為誘。

“無論代價如何,我都要徹底馴服他。”

然後,拋棄他。

滴答——

滴答——

鮮血順著腕骨淌下,在她腳邊暈開漣漣血花。

天地在一瞬凍結,萬物都沒了聲息。

那是片漫長而又短暫的凝默。

四目相對。

許久,或是一瞬,有什麼無形的東西綻開在他眼裡,她看見了她的身影。

他笑了。

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笑。

一種發自內心,毫不掩飾,真真切切的喜悅。

澄澈得就像山澗清溪,什麼都是透明的,她似乎能從他眼裡看出他所有沒有粉飾的東西。

很溫柔,沒有任何攻擊力,隻有沁入人心的一片純澈漣漪。

太乾淨了。

乾淨得讓人畏懼退縮,卻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好。”

盤旋的火凰停了,忽而展翅飛來。

為泠舉高手。

它沒有去觸她流血的手腕。

而是變回小鳥的模樣,歡欣地繞著她飛旋,最後棲停於她的肩頭。

“看來,它已經認定你為它的主人了。”

他上前幾步,停在她身前。

“根本不需要馴服。”

水中不知名的白花徐徐攀來,在觸及腳邊時停了一霎,而後自她身後蔓延,鋪開一條沒有儘頭的路。

他身後的白花朵朵消融,那條他走向她的路,消散了。

隻有她身後有路。

她沒有嗅到自己的血腥氣,隻嗅到一縷淡淡的香。

來自他的頸間。

他的鎖骨中央,有花綻放,一朵自肉中綻出的花,純白的花。

“你願意成為我的穆流嗎?”